什麼是因果?有沒有因果?我曾與疏山寺體明方丈交流過這個問題。他用指頭往桌上一敲,然後問我,聽到了什麼?我說,聽到了響聲。他說,這就是因果。
業因果報定律,是佛家的基本觀點。佛教認為,有因必生果,造業必受報,乃是鐵定的宇宙律,是不以任何人的意誌、任何神祇的意誌而轉移的。佛教這個果報觀,有這幾方麵的內涵:一是業因果報,絲毫不爽,禍福無門,唯有自招。“若有故作業,我說彼必受其報。”(《中阿含經》)“不思議業力,雖遠必相牽,果報成熟時,求避終難脫。”(《有部毗奈耶》)“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後世果,今生作者是。”(《三世因果經》)二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佛經雲:“害人得害,行怨得怨,罵人得罵,擊人得擊。”(《出曜經》)“罪福響應,如影隨形,未有為善不得福,為惡不受殃者。”(《旃檀越國王經》)三是,自作自受,不由他替。“父作不善,子不代受,子作不善,父不代受,善自獲福,惡自受殃。”(《泥犁經》)“天地之間,五道分明。善惡報應,禍福相承。身自當之,無誰代者。善人行善,從樂入樂,從明入明,惡人行惡,從苦入苦,從冥入冥。”(《無量壽經》)四是,果依眾緣,報通三世。“若故作業,作已成者,我說無不受報,或現世受,或後世受。”(《中阿含經》)因果報應,要因緣成熟,佛說的報通三世,指的是現報、生報、後報。現報,謂因緣今生成熟,果報現前當世;生報,謂今生造業,來生受報;後報,謂今生或宿世所造業,由於諸緣未具,要在多生多世,甚至極為久遠的未來才成熟得報。“假使百千劫,所作業不亡,因緣會遇時,果報還自受。”(《大寶積經》)
幾千年來,佛教的因果報應思想,以一種無形而強大的約束力,深刻地影響了國人的心理結構,規範著芸芸眾生的道德行為。因果律,如同一麵高懸在空中的明鏡,一把高懸在空中的慧劍,時刻警醒著人們:諸惡莫做,眾善奉行。這成為除了法律條文之外的一種重要的道德力量。由於佛教思想的熏染,在人們的文化心理當中,逐漸形成了賞善罰惡的心理期待:萬般帶不走,唯有業隨身;禍福無門,唯有自招;因緣果報,如影隨形;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因果鐵律,說得這樣篤定,但是普通老百姓看到的世相卻好像不是那麼回事,就好像《竇娥冤》裏呼天搶地那般:“天,你有日月朝暮懸;地,你有山河古今鑒,卻為何為善的貧窮命短,造惡的富貴壽延?難道說,你也是欺軟怕硬順水推船?”確實,好比我們這個現實社會,普遍的現象是老實人上當,忠厚人吃虧,能鑽營、善逢迎者往往身居要津,有德操、有才華者往往受二三流人呼來喝去;做高樓大廈的人都是農民工,但農民工卻不能住高樓大廈;實心勞作的人一輩子受窮,耍點機巧的人往往能吃香喝辣;等等。給人的感覺是,公義在哪裏,因果不爽在哪裏?
近讀清代袁枚筆記體小說《子不語》。此書得名於《論語·述而》:“子不語怪力亂神”,專記神異之事,是袁枚在吟詩論文之餘,“廣采遊心駭耳之事,妄言妄聽,記而存之”(《子不語·序》)。其中有“旁觀因果”一則,似可印證因緣果報絲毫不爽的道理。原文如下:
常州馬秀才士麟,自言幼時從父讀書北樓,窗開處,與賣菊叟王某露台相近。一日早起,倚窗望,天色微明,見王叟登台澆菊,畢,將下台。有擔糞者荷二桶升台,意欲助澆。叟色不悅,拒之;而擔糞者必欲上,遂相擠於台坡。天雨台滑,坡仄且高,叟以手推擔糞者,上下勢不敵,遂失足隕台下。叟急趨扶之,未起,而雙桶壓其胸,兩足蹶然直矣。叟大駭,噤不發聲,曳擔糞者足,開後門,置之河幹,複舉其桶置屍傍,歸閉門複臥。馬時年幼,念此關人命事,不可妄談,掩窗而已。日漸高,聞外轟傳河幹有死人,裏保報官。日午,武進知縣鳴鑼至。仵作跪啟:“屍無傷,係失足跌死。”官詢鄰人,鄰人齊稱不知。乃命棺殮加封焉,出示招屍親而去。
事隔九年,馬年二十一,入學為生員。父亡,家貧,即於幼時讀書所招徒授經。督學使者劉吳龍將臨歲考,馬早起溫經,開窗,見遠巷有人肩兩桶冉冉來。諦視之,擔糞者也。大駭,以為來報叟仇。俄而過叟門不入,別行數十步,入一李姓家。李頗富,亦近鄰而居相望者也。馬愈疑,起尾之,至李門。其家蒼頭踉蹌出曰:“吾家娘子分娩甚急,將往招收生婆。”問:“有擔桶者入乎?”曰:“無。”言未畢,門內又一婢出曰:“不必招收生婆,娘子已產一官人矣。”馬方悟擔糞者來托生,非報仇也。但竊怪李家頗富,擔糞者何修得此?自此,留心訪李家兒作何舉止。
又七年,李氏兒漸長,不喜讀書,好畜禽鳥;而王叟康健如故,年八十餘,愛菊之性,老而彌篤。一日者,馬又早起倚窗,叟上台灌菊,李氏兒亦登樓放鴿。忽十餘鴿飛集叟花台欄杆上。兒懼飛去,再三呼鴿不動。兒不得已,尋取石子擲之,誤中王叟。叟驚,失足隕於台下,良久不起,兩足蹶然直矣。兒大駭,噤不發聲,默默掩窗去。日漸高,叟之子孫鹹來尋翁,知是失足跌死,哭殮而已。
《子不語》係用文言寫成,本故事大意是,常州秀才馬士麟幼年時,一日早起,倚窗瞥見鄰居王叟在露台上澆花,完畢,準備下樓。正當此刻,有一個擔糞人挑著兩隻桶,打算上台助澆,被王叟拒絕;而擔糞人卻執意要上,二人相擠於狹窄的台坡,誰也不肯讓步。不料,王叟一個失手,將擔糞人推落台下,殞命黃泉。王叟驚恐無比,匆忙把屍體移到河畔,自己則躲回家中。馬生念及人命關天,也掩窗不敢妄語。官府仵作驗證擔糞人是失足跌死,此事便如此了之。九年之後,馬生已長大成人,又一日早起倚窗溫經,遠遠望見有人擔桶冉冉而來。細一凝視,竟是擔糞人。馬生大驚失色,以為是冤魂前來報仇。但擔糞人卻並沒進王叟家,而是入了富戶李氏之門。不一會兒,就聽說李氏夫人生了一位公子。七年後,李公子不喜讀書,卻喜歡養鴿。一日,年逾八十的王叟又登台灌菊,被李氏兒投石擲鴿而誤中,跌落台下而死,而人們都以為是失足跌死。這一切,自然又被早起倚窗的馬生看在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