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霞何幸伴蒼顏,屈指今經五十年。
山海如常人物邈,滄桑無定古今遷。
禪心已定空無物,悲願常增佛有緣。
隻此一生清白業,更無餘事記心田。
偷閑半世歲時遷,勤怠從來天地懸。
三業不遊安樂地,六根長遠色空天。
分人分我總非道,計有計無不是禪。
久矣渾忘塵世事,莫將餘習到雲邊。
學得無為遠世纏,六根清淨一還源。
逍遙物外千聲佛,坐破蒲團幾炷煙。
曆劫塵勞風獵獵,本來麵目月圓圓。
身安意肯煙霞裏,不作神仙勝是仙。
清節尼所修之家書,錄之如下:
拜違尊顏,時深係念。奈雲山阻隔,音問難通,疏慢之愆,職是之故。遙維德公大和尚,動定綏和,法體康健,曷勝遠祝。憶君遁別家山,已五十餘年。寤寐之間,刻難忘懷。未審道履何處,仙鄉何在?未獲衛侍左右,實深歉仄。今春正月,側聞高隱閩海,優遊自得,聞之不禁悲喜交集。然究未知的實下落,真令懸戀難測。因念上離父母養育之恩,下棄吾等結發之情,清夜思惟,其心安忍。況今兄薄弟寒,父母年邁,吾等命乖,未能興宗繼嗣,家中無倚靠之人,宗嗣無接續之丁。每念及此,未嚐不涔涔淚下也。儒以五常為道,昔湘仙尚度文公及妻,且我佛以親怨平等,調達耶輸,盡先度之。想吾等與君豈非緣乎,既不動鄉關之念,還須思劬勞之恩,吾等無奈之何。今將家事,略述大概。
自駕別後,慈父令人四探無著,慟念於懷,常感有病,告老回家,養病一年餘,至甲子年(同治三年)十二月初四日巳時逝世。喪事辦妥後,姨母(即庶母王氏)領我並田氏小姐,同入佛門。姨母法名妙淨,田氏鵝英法名真潔,我名清節。家事概交叔嬸料理,多作善舉公益,餘不煩敘。鵝英吐紅,披緇四臘,撒手西歸。乙亥年,伯父在溫州病故。我大哥現牧西寧府,榮國(從弟)偕鵝英三弟赴東洋,華國繼續君嗣。至富國從君去後,未見音信。古謂大善無後,君雖僧伽再世,然頓絕二祠香煙,雖是菩薩度盡眾生,未免使愚迷謗無孝義。吾本於孝義有虧,常慕君之靈根深厚,誌昂誓堅,若蓮花之不染汙泥,又何必遠離鄉井,頓忘根本。吾之所以痛苦呈書者,特為此也。去冬(宣統元年)己酉歲。十二月初八辰時,姨母王氏(比丘尼妙淨)告辭西歸。在彌留時,跏趺說偈(偈見留偈記碑中)。偈畢,斂視寂逝,異香數日,端坐巍巍。儼然如生。嗟乎,世雖夢幻,木人也感涕矣。今寄數語,使知家中事務。信到之日,速請束裝就道,萬勿遲延。並將富國一同回家,不枉清節傾渴翹冀,竭盡愚忱,是吾所深幸也。況茲聖教凋零,楚夏風俗,君豈不知。伏祈我師如迦葉尊者,放紫金光,同作法侶。滿腔蓄淚,盡形一望也。鄙語千言難盡,意義在不言中。匪朝匪夕,盼禱無涯矣。肅此敬叩慈安,伏乞丙鑒不宣。
君亦鴻雁別故鄉,衝霄獨自向南翔。可憐同巢哀哀侶,萬裏秋風續恨長。
望斷天邊月,淚泉瀉滿睛。我棲湘江上,竹痕已成斑。君必成大道,慧業日當新。昔時火宅侶,原是法城親。
從這封家書中可看出,清節尼出家五十年,還是沒有斬斷對虛雲的思念。古人講三從四德,丈夫,是封建時代女子情感的依靠,更是生命的依靠。田、譚二氏,嫁給虛雲,且不說指望夫貴妻榮、封妻蔭子,最基本也是希望衣食無憂,相扶終老的。虛雲一去無蹤,兩房夫人就這樣守著活寡。父親死後,他的庶母和兩個妻子斷了依靠,遁入佛門。她們的內心,一定是無奈而又不甘的。“君亦鴻雁別故鄉,衝霄獨自向南翔。可憐同巢哀哀侶,萬裏秋風續恨長。”你這麼一走,我們是何等的淒苦啊!信中,清節尼對虛雲辭親割愛,無情遠遁不無怨懟。“況今兄薄弟寒,父母年邁。吾等命乖,未能興宗繼嗣。家中無倚靠之人,宗嗣無接續之丁,每念及此,未嚐不涔涔淚下也。”站在俗世的立場來說,虛雲執意出家,造成的結果是:第一,老父傷心鬱悶,辭官歸裏,不久便棄絕人世;第二,虛雲是兼祧,他一出家,兩家的子嗣到此便告斷絕,致使家族凋零;第三,庶母、兩個妻子生計沒有著落。清節尼這封家書,飽含了五十年的思念、五十年的幽怨、五十年的煎熬,既深情,又淒惻,難怪像虛雲這樣“禪心已定”的高僧,也要興起“悲欣交集”之慨。我輩讀之,更是心有戚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