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隱於雲中,明明少了牌位和畫卷,怎麼感覺肩上的包袱更重了?提了提肩上的包袱,他猛然間看到樹林的幽叢中有位穿著紅衣的娃娃正撐著把紅傘站在路中間。
朦朧的煙霧包裹著她的周身,紅如血的顏色充斥著別恨的視線,他該怕的。以他膽小如鼠、怕事無能的個性絕對該轉身逃個無影無蹤。偏生他沒有,呆立在路中間,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麵前的紅衣娃娃。
隔著長長的距離,他們誰也沒有動,遠遠地相隔,像是隔著一世的距離,那可是他們一世的姻緣?
“日開……”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卻如此熟悉,像是很久以前他們就認識似的,“你怎麼又變成五歲小娃娃的模樣了?”
因為我的法力無法維持十七歲的身形。
紅衣娃娃站在原地,小小的腳慢慢地挪著,卻沒有靠近他。肉乎乎的小手揉了揉臉,卻將血揉了出來。相隔雖然遙遠,別恨卻能清楚地見到她臉上淡淡的血痕,透在紅色的世界裏甚是醒目。
“日開,你怎麼了?”別恨忍不住向前走,向她的身邊走去。他忘了要離她遠遠的決心,也忘了在乎她是不是他的鬼妻。緊趕著幾步,他從來沒有像此刻行動迅速。停在她的麵前,他抬起她的下巴,夜色凝重,他看不清她的臉。
好可悲啊!日開的心中湧起無限感慨,她居然無法與她的夫君在正常情況下對視。踮起腳尖,她拚命地想與他平視,可是夠不到,怎麼也夠不到。
她那張嬉笑的臉怎麼突然之間沉了下來,是太累了嗎?還是她的身上還藏著許多他看不到的傷口,“日開,發生什麼事了,告訴我好嗎?”不自覺地蹲下身體,惟有如此他才能清楚地看到她臉上的傷痕。
在她最無助,最沒有信心的時刻,他簡單的動作給了她這個死了十二年的鬼比生更重要的希望。吸吸鼻子,她感動得想哭,傷口反倒不覺得痛了,短短的小手臂環上別恨的肩膀,她以五歲的身軀、十七歲的靈魂最大的力量去擁抱他。
“別丟下我!”
不會,我不會再丟下你——那一瞬間,別恨差點就說出了這句話,理智壓下了他難得洶湧的心情。摘下臉上蒙麵用的黑色布巾,他拿如夜色濃重的黑拭去她臉上的血紅,“怎麼會受傷呢?”他以為鬼是不會受傷的。
日開咽了咽口水,說什麼也不肯哭出聲來。她隻是緊緊地環抱著他的身體,將心中的委屈盡數傾吐,“我跟老鬼頭搶這把紅傘,他不給我,然後我就咬他,他急了,一腳踢開我,我就變成這樣了。”她撩起袖子,將傷痕展示在他的眼前,“看看!看看!這都是他踢我之後,地上的荊棘劃的。”
他輕輕地吹著她手臂上大大小小的傷痕,輕輕地拭,輕輕地撫著。他不會安慰人,在莊裏沒有人需要他這個無用的少莊主安慰,這還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
若不是如此近距離地看著她的手臂,他不會發現她的雙臂內側有一道粗糙又醜陋的疤痕,像是被重物砸過的痕跡。鬼是不該有疤的,難道是她生前留下的,不像啊!
“痛嗎?”他粗手粗腳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弄疼了她,“他不是很喜歡你嗎?還想娶你為妻,為什麼會踢你?”鬼的思維都跟人不同嗎?喜歡一個女子是要用踢來表示相愛的感覺,那是不是意味著踢得越狠,愛得越深?
日開窩在別恨的懷中汲取著溫暖,她的周身冰冷,好似再多的溫暖也無法讓她暖和起來。癟著嘴,她滿心仇恨地嘟囔著:“因為我搶了他的紅傘。”
就是她手中握著的這一把嗎?別恨無意識地多看了兩眼,很普通的紅色油紙傘,有什麼好搶的?
似乎洞穿了他的心思,日開繃著臉訓斥起來:“你這個外行人不要小看這把紅油紙傘哦!有了它,即使大白天頂著陽光,我也可以跟你並肩走在街上。它是小鬼的屏蔽,足以擋去世間所有的陽氣。”
這麼神?別恨尤不信地上下打量著,“是不是有了它,你就可以像凡人一樣白天裏走在大道上?”
“不對亦不遠。”鬼就是鬼,永遠也不可能像凡人一樣生活。她心裏明白,卻不願意告訴他,不願意讓自己連最後一點像凡人之妻一般與他並肩走在大道上的權利也被剝奪。
“這種傘是老鬼頭憑著他上百年修煉出的陰氣製成的,被我搶了來,他氣得直跳腳。相公,咱們還是趕快走吧!要是被他找到了,可就麻煩了。”
鬼也會害怕比自己更厲害的鬼嗎?別恨不了解鬼的世界,卻清楚地知道自己要離開她的決定,“日開,我……”
“什麼也別說。”將五歲娃娃稚氣的臉埋在他的胸前,有那麼一瞬間她感謝上蒼讓她十七歲的靈魂擁有一個五歲娃娃的身軀。惟有如此他才會任她這樣親昵地靠著他,她知道的,心裏一直就知道。
擁抱著她軟軟的身體,別恨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責任。活了十九年,無能的他在臥泉山莊裏不被任何人所需要,惟有她,惟有小小的、如孩童般需要保護的這個女子,讓他茫然的心一點一點瓦解。
“痛——”她哀叫,在他的懷中。
扶起她的臉,別恨柔軟的聲音問進她的心坎裏,“怎麼了?是傷口嗎?”她的身體有著孩子的軟弱,那一踹,應該很痛吧!“傻瓜,幹嗎跟他明搶,不知道找個機會智取嗎?”
別恨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話會出自他的口中,他又笨又懦弱。用爹的話說,即使想使壞,都沒那個心眼,他怎麼可能說出這種話來?
不許發呆,不許發呆——日開不停地用染著血的臉去蹭他的衣襟,隻要她存在於他的麵前,他的眼裏心裏就隻能有她。
“如果不是你想逃跑,我又怎麼會急著搶老鬼頭的紅油紙傘,所以都要怪你。”
他要逃走,她知道。她想追,鬼飄忽的身體卻辦不到。她能怎麼樣?除了去搶老鬼頭的紅油紙傘,她什麼也做不了。
她搶了,打了,痛了,追到了他——這就夠了。
日開的堅持讓別恨難以理解,作為一隻白吃白喝了半輩子的米蟲,除了活著,他沒有任何堅持,根本不知堅持為何物,更不懂她堅持的力量從何而來。
“你為什麼非纏著我?我是說,你如果真的想嫁人,老鬼頭也可以娶你,你為什麼非得跟著我不可?”
因為這十二年裏,我一直記得那片片紅色的楓葉,記得那棟名為楓葉樓的地方,記得那個倔強的七歲小子,雖然他已忘了我。
“因為你撿了我的畫卷,你娶了我這個鬼妻。”名正言順的口氣,不攙雜任何情感因素。
這讓別恨多少有幾許失落,那種感覺也隻是“幾許”,與更多害怕禁錮的感覺相比較,簡直是微不足道。“那……換作別人撿了你的畫卷,你是不是一樣會纏上去?”
“是。”她肯定地點著頭,在別恨明媚的眼中蕩漾出輕鬆微笑的同一時刻,斬釘截鐵地丟下鏗鏘字句:“可現在撿了我畫卷的人是你,我的亡夫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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