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女人蘭香(3 / 3)

她回想起駱老大的時候,心裏似乎還微微有些溫暖,仿佛臘月裏的井水。可是想起那個駱老三,則是一片冰涼。她的很多自卑都來自於他的粗聲惡氣和那種不屑的目光。自恃年輕、強壯,臉麵也生得不難看的駱老三,似乎從來沒有認可過她在他們家裏的存在。唯有婆婆似乎再也省她不來,一有活要幹,張口便喊:“蘭香哎——”,不能想象蘭香未來之前他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

蘭香是在那個車水棚旁邊第一次見到楊幼春的。那回駱老大差她去喚老三回家,一身妖豔打扮的楊幼春令她大開了眼界:大紅的棉襖,蔥綠色的棉褲,兩隻幾乎可以在升籮裏跳舞的小腳,著了雙粉紅色的金絲絨繡花鞋,令人無端地起要把它們捏在手裏的衝動。兩人正倚在一個草垛上說笑,蘭香傻乎乎地走過去喊道:“三佬,大佬叫你回去。”駱老三沒理她,蘭香怕他未聽見,又喊了聲。駱老三這才扭過頭來,卻不言語,蹲下身去撿起塊泥巴就朝她這邊丟過來,蘭香一時躲閃不及,左邊臉頰上頓時開了花。楊幼春笑得半死,撲倒在旁邊的草垛上哎喲喲地喊“姆媽”。蘭香捂著半邊火辣辣的臉頰哭泣著跑回了家。

駱老三還在那裏跟楊幼春說笑著,忽見老大親自來了,頓時有些不知所措。楊幼春卻笑著迎上去了,聲音甜而綿軟——:“大佬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怎麼那麼難得有空過來?”駱老大皺皺眉說:“我叫三佬回去,地上的麥種都還隻下了一半呢。”楊幼春笑說:“原來大佬也是這麼性急的人。”說著,又走近一些來,目光盈盈地望著駱老大,忽然輕聲道:“大佬你的扣子。”駱老大知道是扣錯了,立即紅了臉,正要糾正,那邊兩隻白嫩嫩的小手已朝他伸了過來。駱老大氣都要喘不過來了,隻會河蚌似地裂著嘴望著楊幼春傻笑。楊幼春替他重新扣好了,兩隻手對那地方似乎還有些戀戀不舍的樣子,說:“剛才腳不小心被扭了一下,多虧三佬過來幫我垛稻草——你莫不是生我氣了,把三佬喊住不放?”駱老大慌忙說:“沒有,沒有,我們前鄰後舍的,幫你也應該。”目光又偷偷地落在那兩隻玲瓏的小腳上,一陣癡想,又添了許多心跳,口裏結結巴巴地問:“你的腳傷、傷得要不要緊?你你旁邊坐著吧,稻草我們會替你垛的。”

此後,這對兄弟都被一種美妙的幻想陶醉著。晚上,當他們躺在同一張吱吱咕咕作響的床上,打起同樣聲高的呼嚕時,也是他們最為快活的時刻:楊家那女子便款款地來了,微笑著頻頻送秋波,對他們百般挑逗、萬千溫存,使他們深切體驗到了做男人的最大痛楚和快活的兩種極端。他們越發覺得家裏那個童養媳與那楊幼春相比,像一片瓦比了一塊玉的光澤。

駱老三開始向娘提出要入贅到楊家是在某一天清晨吃早飯的時候,蘭香還在喂豬,他們母子三人各自端了碗麥粞先吃。駱老三經過許多日子的猶豫,這回終於大膽提出來了。駱老大低下了頭不言語,駱老太太自然不答應,把兒子臭罵了一頓,說:“你個斬頭殺頭沒出息的,天底下就她一個是女的麼?你一個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男人去倚靠別人家的簷頭,不怕丟你自己也丟駱家祖宗的臉麼?”駱老三說:“天底下的女人雖多,可我隻喜歡楊幼春一個人!我可以不到她家裏去做進舍女婿,可你拿得出兩百塊銀洋鈿來嗎?”駱老太太一張核桃般的小臉上皺紋更深了些,冷笑說:“兩百塊銀洋鈿?你大哥的這個也不過八十塊錢,難道楊家那個×是金做的?別說兩百塊,就一樣出八十塊的價我也不許你要!”停停,又緩和了口氣說:“你二哥都還沒有,你急什麼呢?等你大哥他們圓了房,你二哥也落實了,娘也一定想辦法讓人給你好端端地物色一個——傾家蕩產也給你弄!不要去眼饞楊家那個好吃懶做的饞嘴婆娘!”駱老三說:“除了幼春,我誰也不要,等大哥二哥都做起了事,再輪到我頭上,你還剩下一把老骨頭?”駱老太太臉一沉,將碗筷嘩啦放到灶台上,轉過身來啪地劈了他一個巴掌,罵道:“你個小斬頭,你爹死得早,是哪個把你拉扯大的?你羽毛長豐了,敢跟我頂起嘴來了,你敢再跟我說起要進楊家門去的話,我就割了你的舌頭!”

駱老三挨了打,滿臉的悲憤,離家出走時發誓再也不進這門來了。到了天黑時,又冷又餓,想想究竟無處可去,終於還是悄悄溜了回來,推推門是虛掩著的,胡亂抓了幾把冷飯吞進肚裏,再悄悄摸到床邊挨著老大躺下,也就一夜無事。

自此,駱老三再未說起過要入贅到楊家去的話,心裏卻是苦,與老大兩個也更沒了話說,幹活時各懷各的心事。到了來年春上,一個大清早,一家人還隻是剛剛起床,楊老頭的一個在裏畈的堂侄女來分過日果子了:兩顆荸薺、兩條香糕、四粒花生、四顆斬成荸薺大的甘蔗,甘蔗和花生都用一種叫“胭脂紅”的草汁染過,把隻小碟子裝盛得滿滿的,挨家挨戶都分上這麼一碟。駱家兄弟二人一見,心裏同時咯登了一下,果然,楊老頭的堂侄女把那過日果子倒在他家灶台上,又笑吟吟地客氣道:“今天是我妹子好日,中午不用做飯了,都過來吃喜酒,菜是沒有的,大家主要是坐在一起熱鬧熱鬧。”兄弟倆還不能相信,鄰人們也都覺稀奇,可沒聽說過誰給楊幼春說了媒,卻又不容人置疑——麵生的新郎牛高馬大的一個,站在楊家道地裏吆吆喝喝地指揮眾人準備酒席。連多年未照麵了的楊老頭也朝眾鄉親施著抱拳禮。

駱家兄弟倆得悉後都遭了霜打。駱老大還好受些,那駱老三已是心灰意冷、萬念俱灰,恨娘、恨楊幼春,更恨那個上山人,苦於自己不會法術,不然定要咒得他跌倒便死!中午的時候,鄰人們都送去了賀禮,駱老太太也用紅紙包了六角錢讓人捎去。楊家便差人家家戶戶地來請去吃飯,請的雖是全家人,私下裏都知道名額隻有一個。駱老太太吃素,駱老大跟駱老三便互相推讓著,老大叫老三去,老三又讓老大去,最後還是駱老三去了,他終究是不甘心,要親眼去看看楊幼春跟那上山人成親到底是怎麼個熱鬧場麵,回來一張臉已成了豬肝色,未進門便哇哇地吐了一地,倒在地上一邊痛哭流涕一邊說胡話。到傍晚天黑時,神誌才清爽了些,出來解了個手,隱隱聽得桑林那邊的熱鬧聲,忽又是砰砰嘭嘭的炮仗聲,想是新人們快要洞房花燭了,心裏重又起一陣絞痛,恨娘、恨奪走了他心上人的那個上山人,更恨楊幼春的負心和寡情。一個人站在路口的草垛旁,也不管那手足都已被冷風吹得冰涼,心裏隻想著要狠狠報複楊家這薄情女子。

門吱呀作響,蘭香出來拿稻草,人影兒已到了他身旁,一股惡念頓時氣體般地在他身上迅速得以膨脹,要以對另一個女人的獸行來報複楊幼春對他的負心了,黑暗裏,竟是撲上去把她往草堆裏摁。

蘭香冷不防受了襲擊,本能地發出一聲驚恐地尖叫,待要再叫第二聲,嘴已經被死死地堵住了,隻得唔唔地使勁兒在他牛一樣壯實的身子底下掙紮。那會兒駱老三覺得自己非常龐大,可以蓋子似地把身下這個可憐的小女人從頭到腳嚴嚴蓋住,又不消用多少力,便能將她壓癟在自己那撮胸毛下麵。那種強壯的雄性的感覺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對方的掙紮隻能引起他更大的興奮。她身上的衣服本來已經夠破了,經他粗暴地一撕一拉,便再也起不了遮攔作用,兩隻乳房較初來時已鼓凸了不少,仿佛塞進了兩個硬硬的包子,這使他意想不到在一個幾乎還是孩子的女人身上也能得到另外一種樂趣和刺激,他對她的蹂躪和對楊幼春的怨恨事實上是成正比的。

冷不防屁股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腳,接著有一隻手拎住了他脖後的衣領,跟著一記脆響,那耳光已落在他臉頰上。駱老三被打得腦子裏一片渾沌,黑暗裏一時未能辯識出是駱老大,隻覺得那半邊臉頰上麻辣辣地疼痛。駱老大盡管平時也沒把她放在心裏過,但無論如何,她總是他的人,便不能允許了駱老三對她的放肆,怒罵道:“你個食草的畜生,她還隻是個孩子,你不怕遭天打雷劈嗎?!”駱老三這才聽清是大哥,自知闖了禍,拎著褲子倉皇逃離。

蘭香還蜷縮在草堆邊角上嚶嚶地哭泣。駱老大一陣騰騰騰地咳嗽過後,喝道:“哭什麼——讓人聽見了笑話啊?!”那邊門吱呀一聲又開了,這回是駱老太太也舉著盞煤油燈挪動著她那雙小腳從舍裏走出來了。那燈火豆大的一顆,一遇風便搖頭擺尾不能自主,飄飄忽忽地照見她那張核桃般的小臉。缸裏的油點到頭了,燈芯被那顆火豆折磨得滋滋呻吟,駱老太太索性將它一口氣吹滅了,四下裏又是黑糊糊的一片。慘淡的月光下,蘭香隱隱望見婆婆挪動著小腳走近來,將她從草堆上扶起來說:“哭什麼呢,做女人反正遲早總會有這麼一回,三佬究竟沒有對你怎樣,這事兒你也決不要跟外人說起,免得傳言傳語地。”

三人還未回進舍裏,那邊桑林上空忽然紅彤彤的一片,跟著聽見有人大聲呼喊:“火著哉!火著哉!”一人先叫,跟著五六個、七八個、十來個聲音都互相傳呼,內有女人淒厲的呼救聲。一霎時,聲音都變尖銳、嘈雜了起來,駱家兄弟二人二話沒說就衝進舍裏,各抓了隻破麵盆和一個糞勺便往桑林那邊飛奔而去,他們看見剃頭阿坤和箍桶阿三也同樣匆匆趕來。婆婆捏著蘭香的手簌簌發抖,口裏不住地念經,蘭香也早忘了哭泣,牙齒戰戰地跟著打鬥。過了會兒,遠遠望見那邊天空不再似剛才那麼紅,火苗子想是已一點一點地退熄了下去,到後來再也見不到火光的影子了,隻有一篷一篷的白煙從那裏湧起,霧一般地迷漫了周圍的樹木、草舍,那空氣也變得極為嗆人了。

蘭香仰起頭來望望天,天上不見半個月亮,星星卻多,全睜著一隻隻鬼一樣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