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十多年前(3 / 3)

她還記得那年剛好是八月十八的夜晚,她已經裹著床毯子在草席上躺下了,忽然聽見篤篤的敲門聲,連鞋子也來不及脫就跑過去拔了那根門栓。清亮亮的月光下,她看清了門外站著的居然不是人高馬大的上山人,而是小個子剃頭阿坤。剃頭阿坤一下就抱住了她,“幼春幼春”地連呼了她十多遍。後來他還是沒能把那事兒做成,因為她告訴了他上山人很有可能會突然回來。他一邊慌慌張張地聽著外麵的動靜,一邊急著想把事情做完就離開。卻是越慌越急,越急就越是不行。沮喪的剃頭阿坤後腳剛走,上山人前腳就到了。上山人一進門,就馬上感覺到了舍裏的異樣,逼問她剛剛誰來過啦?他那凶神惡煞般的模樣使她不得不老老實實地供了出來。第二天傍晚,便有人在張老相公河邊的那片蘆葦蕩裏發現了剃頭阿坤的屍體,下身血肉模糊,不見了那雄性的標誌。

後來她才明白那些男人為什麼會一下子都不敢接近她,甚至還故意躲著她。

每次上山人回來,她都指望他快些走,她總是克服不了像香蕉一樣把她從衣服裏剝出來的恐懼。可是日子久了,她又會想念,又會在臆想中通過自己的改變使他近可能把動作放輕柔一點。她想著那事兒做好了一定會有許多樂趣的,不然怎連大戶人家的那些太太小姐都會不惜冒著有可能身敗名裂的危險去偷人呢?她盡可能在臆想中努力調整著自己的性心理。她也不隻一次地想過,當初要是救爹的是駱老三或者他們四人當中的任何一個,那麼她今天也許要快樂、幸福得多,而他們的悲劇也許不會就這麼發生了。現在,這四人當中已經有三個不在了,再想這些也是空的了。

她不由得長長地歎了口氣。

裏麵 忽然傳來一陣哭鬧聲,是大原跟中原兩個人又在打架。她懶得進去給他們拆架。說實在的,她並不是很喜歡這些從她身上一個一個擠出來的小人兒,每當他們一個個伸拳踢腿地來到這世上發出第一聲哭喊時,她都從來沒有感到過做母親的喜悅和驕傲。兩個男孩在裏麵吵著,跌滾著,互相揪扯著對方的頭發,他們究竟是誰先惹了誰,她懶得理會。可是他們沒完沒了的哭鬧聲終於使她勃然大怒——這些上山人的種!她想喊金鳳,卻張了張嘴又合攏了,她忽然記起明天一早有媒人過來要把金鳳帶走的,帶到江那邊的下沙去。那究竟是怎樣一戶人家,她連打聽都未曾打聽過。還是早幾天前跟媒人接洽時,擔心地問了句:“從小就有哮喘病的,發作起來連路都走不動,這兩年一直沒怎麼好過,不知他們知道了是不是還會要?”媒人說:“不要緊,我都早已告訴過他們了,那個男的腳也有點跛,脾氣也躁一些,不過對自己女人總會好的。”

她想明天一早金鳳就要走了,不定什麼時候才能回家來。金鳳走了自己從此就要缺一隻胳膊了。這十多年來,她甚至還未仔仔細細地端詳過女兒一眼。可是當她聽到女兒齁齁的喘息聲和站在她麵前跟柴棒一樣的身子,以及那兩塊高高突起的肩胛骨時,她從來也沒有覺得那樣辛酸和難過,她不知道自己會把日子過到這種地步。她哭了一場,在那個有陽光然而還是那麼陰冷的下午,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後來她又見到過金鳳一次,再後來就聽到了金鳳的死訊。

金鳳走的那天中午,剛剛從五鋤頭替人放牛回來的成龍遠遠就看見中原在朝他招手。中原說:“成龍你過來,我有一些話要跟你交待一下!”他特別加強了“交待一下”這四個字的語氣。那種跟大人一樣鄭重其事的表情在他八歲的臉上顯得很有些滑稽。

他說:“成龍,大人們都不是好東西,楊幼春把金鳳給賣了!”

他說:“我知道你肯定還不知道這件事,你一定會替金鳳難過,不光是你,知道金鳳好的每個人都會感到很難過。”

他說:“可是楊幼春除了金鳳要走的時候哭過一場外,就再也沒有難過,所以楊幼春是個沒有良心的人,所以大人們都不是好東西!”

他又摸著自己右邊那隻血淋淋的耳朵說:“昨天我跟大原打架,他比我大四歲,我當然打不過他的,他把我的這隻耳朵都快撕下來了,可是楊幼春在旁邊當沒看見一樣,所以我不叫她娘,也永遠不會再叫她娘。”

然後他又眼淚淚汪汪地說:“我昨天晚上做夢,夢見自己也被他們吃啦!上山人跟楊老頭都回來了,他們下酒沒有肉吃,就跟楊幼春和大原一起密謀後把我騙到車水棚裏殺了!他們把我的一條腿先煮了吃,另一條腿醃起來,上山人說將來可以當火腿吃。他們連我的眼珠子也都一古腦兒吃下去了!”

他說:“我已經八歲了,金鳳走了,我也不想再呆在家裏了,我要遠遠地離開這裏到別的地方去自己掙飯吃。”

成龍說:“可是你還隻有八歲啊……”

中原說:“我比你小幾歲,可是我的個子要比你高。我已經八歲了!豬養到八歲都是豬爺爺的豬爺爺了,雞養到八歲蛋都下了幾籮筐了!”

成龍說:“可是你能到哪裏去呢?荒草叢裏有狗熊的,晚上沒地方去睡,會給狗熊咬斷脖子拖了去!”

中原說:“壞人才會給狗熊咬斷脖子拖去,我不是壞人!金鳳到下沙去了,我也到下沙去。我去江邊望過好幾次了,對岸花花綠綠的,比這裏要好看多了。我去跟撐渡船的老大商量,我人小,坐在渡船上占不了多少位置,求他不要收我錢,給我白坐一次。”

中原說:“這事兒我誰也不讓他們知道,隻告訴你一個,你要替我保密。我在那裏混好了,就來接你。”

他離開成龍的時候,又扭過頭來以一開始時的那種鄭重其事的口氣說:“我明天就啟程。”

這個精靈一樣的小孩第二天一早果然堅定地朝他姐姐離去的方向走去。盡管後來他走錯了路,但多日後當毛狗用糖擔把他那被江水泡得僵硬而又蒼白的屍體從後江挑回來時,姐弟倆最後的結局還是殊途同歸。他在離開草蕩的同時,也輕而易舉地離開了這個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