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情不自禁(1 / 3)

“二太太,該走嘍——”蘭香聽見毛狗在門外喚她時,月光下的路口已經有七八條人影都挑著空籮筐等候著了。

離此三四十裏路的後江,有個叫白浪的沿江小村莊,江風一大,灘塗上便白蓬蓬的都是鹽花花。當地人除了捕魚,便大半以靠曬私鹽為生。花一兩百文錢可以買上滿滿兩大籮筐,挑三四十裏路,中間躲過鹽兵的追查和土匪的攔劫,隻要順利到達當地的集鎮,便可賣得上千文錢。便有人開始挑起了私鹽。最初幹這一行的是毛狗跟鎮上的兩三個墮民,後來見他們很有利可圖,又因為提防得小心,沒有吃過鹽兵和土匪的大虧,幾個門眷便也不顧了身份,一起加入了他們的隊伍。此後,隻要不遇上農忙或雨雪天,一行人每日都會在淩晨兩點鍾時便開始浩浩蕩蕩動身,挑著副空籮筐馬不停蹄地趕路,待到白浪天已發白,忙裝上鹽,過秤,百把斤重的鹽擔便上了肩。一路上不但走得急,還得時時提防著會有鹽兵追堵上來。一發現不對勁兒,撒開腿便跑,於無人處趕緊將鹽擔藏在路邊的蘆葦叢中或草垛裏,或見近處有茅舍,就徑直躲到那戶人家裏去了。等鹽兵們過去,再挑上鹽擔繼續趕路。餓時,就在路邊拔個蘿卜充饑;渴時,又在河裏掬把水喝。有時弄到一條船了,幾個人一起搖了去,會搖櫓的搖櫓,不會的就輪流著拉纖。隻蘭香一個是女的,男人們便什麼也不讓她幹,隻讓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烏黑黑的船篷裏,看船頭那個高的身影扳支櫓,身子一上一退地來回重複搖動著。兩岸景色朦朦朧朧,全是蘆葦叢,所到之處,常是忽然聽見一陣忽喇喇地響,驚起幾隻水鳥,或是噗地一聲,有小鳥輕輕躍出水麵,船舷邊的水急遽地向後倒退著,這時候天還未完全亮透,更多的時候隻是用耳朵聽,聽所有能聽到的聲音,包括船犁過水麵時所發出的那輕快的嘩嘩聲。

那支櫓杠總不離毛狗的手,搖到興處便破開了嗓子大聲哇哇呀呀地唱戲,唱那很不地道的紹興大班。他的嗓音本不美,音調轉換處又硬得像一塊石頭,聽得蘭香隻是捂住了肚子大笑。天一熱,毛狗搖得渾身都是汗,索性將褲子一脫,兩隻袖子往腰上一係,前麵的部位擋住了,後麵那兩大塊肉卻全晃在了外麵,在天尚未大亮的淩晨裏,仍是白得十分惹眼。蘭香便正經了臉麵不去看他,卻坐在船篷裏罵,罵他是豬、是狗、是牛羊牲口,沒個遮掩,不要臉麵!罵得毛狗臉像個熟透了的番茄,趕緊係上長褲,再不敢脫。偶爾蘭香也會從家裏帶一些米或麥粞來,在船上的洋油爐子上熬一小鍋粥,先給大家墊墊肚子。一來一去,待返回來時已多半在中午時分了。

他們多半一起將鹽脫手在瀝東鎮上。瀝東鎮位於塘外,距草蕩鎮七八裏路遠,為瀝水縣東部第一大鎮。賣得的鹽錢一部分立即換了米、麵或布料,剩下的便得趕緊在身上藏好。蘭香受過一次教訓。有一回毛狗買了三個糯米飯團,給了她一個,她拿在手裏舍不得吃,一個蓬頭垢麵、衣著破爛的男人與她擦肩而過時,突然伸出一隻細細長長、肮髒不堪的手來,劈手將那團糯米飯奪了去!一邊往自己口裏塞,一邊趿著雙破拖鞋蹋蹋蹋地逃遠了。後來又有幾個當兵模樣的人在半路上將他們攔住了,不由分說就上來搜他們的身子,把全身都摸遍了,連鞋底裏都不放過。將他們身上那幾個剛剛捂熱了的銅子都據為己有。吃過幾回虧後,大家便都把錢兌換成銀票,一起藏在蘭香的辮子根裏。那些兵痞子們就獨獨沒有想到還有這個機關,費了半天力仍是一無所獲,也隻得氣急敗壞地給了他們每人兩巴掌讓“滾!”

回家,成龍要不出去放牛便總會早早地在路口守望她。他高高地站在一個柴堆上,那些柴都是他自己撿來的,蘭香故意讓它們堆在那裏,那也是她做母親的驕傲。成龍遠遠望見娘的身影,即從柴堆上飛跑下來,歡天喜地地迎上去。那日蘭香挑鹽回來,成龍照例飛下柴堆來迎接,高興地告訴娘:“爹爹回來了!”蘭香進門果然見桌上放著駱老二的包裹,心裏也是抑製不住地歡喜。她想替男人理一理那包裹,打開了卻見裏麵裹著雙很好看的繡花鞋,想必是駱老二從城裏買回來給她穿的,頓覺胸口熱熱的,心裏有說不出來的甜蜜。可惜尺碼太小了些,還得再大好幾碼。她在娘家時倒也纏過腳,到了草蕩後,經常要跟駱老大和駱老三下地幹活,不得不將它放了。那腳立即火苗子般騰地躥了出來,竟長得比駱老二的小不了多少。再說她不是整天在地上幹活,便是跟著毛狗他們一起去挑鹽,哪有機會穿這麼好的鞋子?不禁埋怨男人的大意。可這畢竟也是一份難得的心意,這麼多年了,駱老二從未記得給她買過一塊布料、一根圍巾、一雙鞋子,難得有這麼一次,她還是意想不到的高興,感激男人心裏有她,卻不動聲色,依然把鞋放回原處,想要看看男人是怎樣親手把鞋子送到她手裏,給她那份喜悅和感動。男人卻比她更悠得住,回來了也不打開包裹把鞋子拿出來叫她試試腳,晚上臨睡時更是連提都沒有提起過,好像壓根兒就忘了包裹裏還有這麼雙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