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了床,走到門口忽然又回過頭來:“不要再把我帶到縣城裏去,我死也不會再跨進‘滿樓春’門裏去了!”他微笑著點點頭:“不會的,不會的,你趕緊去吧,老爺要下樓了呢!”
幾分鍾以後,他的微笑真正發自了內心,他聽見整個宅院裏的仆人們都在爭相奔叫——“老爺吐血啦!”“老爺暈倒啦!”“快去跟大少爺說請章鎮長來!”
桑懷仁說:“祖輝你進來,明天我要到蕙蕙那裏去住兩天,家裏有一些事情我想跟你交待一下。”桑祖輝剛剛走近床邊,桑懷仁突然將放在床頭的一碗湯藥都潑在了兒子臉上,氣喘籲籲地罵道:“你個忘恩負義的畜生!我雖然不是你的親生父親,但對你也有那麼多年的養育之恩,你竟要這樣逼我於絕路!” 那藥幸好已經不燙,桑祖輝抹了把濕漉漉的臉,冷笑道:“當年你為了桑家那一百多畝地的家產都能跟一個瘋女人成親,又在桑老頭子的暗示下跟一個丫環偷偷生下蕙蕙,冒充是跟那瘋女人一起生的,老頭子氣一咽,就把婊子也娶回了家——我還有什麼不能做的呢?”
桑懷仁咬牙切齒地說:“我知道你想要幹什麼,可是你永遠也休想得到什麼!你這隻沒心眼的狼,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從縣保安總隊裏滾出去的!”
貯藏室門外掛了鎖。有一天桑祖輝從那門口經過,聽見裏麵似乎又在自言自語——
……海神爺,我的話你聽明白了沒有?你憐我孤苦伶仃,你得替我作主啊。怎麼?我哭了半天,你一點也不理睬我,莫非求你的人太多了,你忘了那天我和王魁在此盟誓了麼?呀,判官爺,請你查一查吧……
他聽出這是《情探》敫桂英陽告中一段獨白,那逼真的摹仿讓人聽得毛骨悚然。一個月來,他時常從這間屋子門口經過,欣賞著裏麵各種各樣古怪反常的聲音,想到這個剛剛還深得桑懷仁寵愛的女人,短短兩三個月時間自己就使桑懷仁一下子對她失去興趣,變成跟王母山上的那個差不多模樣,他在一陣不安的同時又感到很得意。
他也想到過要尋找自己親生父母,但除了桑懷仁和馮根生外,還的誰知道這些隱情?而馮根生知道的那一點似乎都已一股腦兒地透露給了他。他後來才知道馮根生與桑懷仁之間並不和睦,當年的桑老頭子蹬腿去時,把那點兒家產全都留給了桑懷仁和他的瘋女兒,馮根生卻什麼也沒得到。二十來年裏,桑懷仁一直欺騙他和蕙蕙:他們的母親得了可怕的麻風病,需要長年累月都單獨呆在一間小屋子裏進行封閉治療。兄妹倆常常偷偷趴在窗台上,用舌尖舐開那間小屋的窗紙,每次都看見他們的母親安靜地躺在床上。他們不知道父親幾乎每個星期都要請城裏的醫生來給她打一支安眠針,這種安眠針藥性能持續一個星期之久,是從洋人那裏買進來的,價錢非常昂貴。桑老頭子一死,桑懷仁就不願意再在這瘋女人身上花費這筆錢。
總是到五更時,桑祖輝就要起來去院子裏走一走。桑懷仁帶著小兒子離開後,家裏總覺得是空蕩蕩的。又走到那間貯藏室門口了,忽然聽見裏麵有不同於以往的哼哼唧唧聲。門鎖鑰匙在管家張大那裏。他惱火地朝那扇門狠狠踢了腳,忽然想到還有後窗戶,趕緊繞過去,可惜慢了一步,那扇窗戶早已像嘴巴一樣大張在那裏。天一亮,他即讓人把那扇後窗戶用木板釘死。後來他又進貯藏室去看過她兩次。一次她正騎在一袋米上,將米從一個破洞裏一把一把地掏出來往嘴裏填;第二次進去的時候,她已不再認得他,也不再唱戲,目光呆呆地望著從門口走進去的他,隻喃喃地說:“讓我回‘滿樓春’,還是讓我回‘滿樓春’。”
最後一次看見她也在一個天似乎還要再暗一些的淩晨,在那貯藏室門口正撞見卜榮背著奄奄一息的她慌慌張張地從裏麵出來。看見他卜榮那兩條腿一下子軟了,跪在地上一個勁兒地給他磕頭:“大少爺你和老爺都不要了,就給了我吧!”他的嘴角又浮起一絲好笑,朝卜榮揮了揮手。卜榮立刻爬起身來,將那女人重新放到背上,像一條偷銜了塊肉骨頭的狗一樣,驚驚恐恐地跑去。他舉起那隻拔槍的手,慢慢地瞄準了卜榮的右腿。才露出個魚肚的黎明一下子被那槍聲震醒了。
他說:“卜榮你聽著,這個女人是從你老爺和少爺的床上下來的!”
他說:“卜榮你該知道偷吃肉骨頭的狗被打斷了腿是不冤枉的!”
楊老頭和上山人在南山上被抓後的第十一天,楊幼春終於也得到了消息。在此之前,她還剛剛用下江那戶人家把接走金鳳時送來的那筆錢給自己置了一身時髦的新衣裳,又買了一瓶雪花膏,將自己打扮得鮮豔動人、香氣撲鼻,然後倚在自家門口,衝著某個正從田塍上走來的漢子嫵媚一笑,那人便不能明白好好的一條田塍怎會那麼難走了。
多年來的獨居生活,使她深感自身的痛苦和歡樂大於一切,感悟到人生在世,不過如夢一場。難得在夢裏,便不能委屈了自己的筋骨、腸胃和臉麵,也不能委屈了那七情六欲。她在金鳳和中原相繼離開她身邊的時候,都哭過一場,但哭過後眼淚也同時更加徹底地帶離了一切。她在得到那個意味著她今後生活會失去依靠的壞消息時,也狠狠地哭了一場,罵上山人,也罵自己的老爹斷送了她這一生。隨即她又哭泣著去找鎮長章一天,懇求他救救她的老爹和男人。她的哭聲尖銳動人,她的要求直截了當,她的雙眼因為泡了淚水的緣故,熠熠動人。倒把章一天弄得不知所措了,習慣地撫摸著他那個坦率的腦頂勸道:“別哭啦,人都是桑祖輝抓的,你爹和你男人也太不安份了!鄙人身為這裏的一鎮之長,上要效忠黨國,下要對得起父老鄉親,能在縣長和桑祖輝麵前幫你說的,自然是盡力而為,你還是回去吧!”
慈眉善目的章鎮長一連說了好幾遍“你回去吧”,她才哭哭啼啼地離去。她不知道章鎮長是否真的替她爹和男人說了話,後來她再也提不起精神來為救老爹和男人四處奔波,甚至懶得打聽他們都被關押在什麼地方——找到了又有什麼用呢?她從此將是無依無靠了,而事實上這麼多年來她又得到了他們多少依靠呢?
她靠的還是自己。起初家裏缺米缺油鹽了,她少不得又要差大原或她親自去駱家跑動。蘭香隻要有,總不會令她失望。盡管她總是看不起駱家這個童養媳,背地裏隻是笑她人醜,又不會打扮,終日裏蓬頭垢麵、衣服破爛得像個討飯婆。但自從那回蘭香在她家車水棚裏發現了那雙布鞋後,她們又恢複了駱老大和老三死之前的那種互不理睬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