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喊著“修缸補甏哦——”的江西人從田塍上走來,還遠遠未到楊家門口,就看見楊幼春軟軟地朝他招著手。那江西人大概過了兩個左右時辰,才從她家舍裏滿臉不高興地出來。到了村裏另一戶人家坐下修缸時還在嘀嘀咕咕:“那個女人心真凶,就那麼一回把我十來天賺的幾個銅子都掏走了,還嫌我身上有氣味!”村裏的小孩子後來跟大原吵架,便學著那江西人吆喝道:“修缸補甏哦——補你娘的破河蚌!”
獸醫朱四背著藥箱路過楊家門口,楊幼春起先好好地在路口曬草,忽然捂著肚子一下蹲倒在地上,無比淒楚地呻吟:“哎喲——痛死了!”朱四把她扶進了舍裏。後來朱四滿頭大汗地跑出楊家門外,逢人便告訴:“慌死我了,楊幼春按著我的手要我替她揉揉那肚子,揉著揉著她就把我的手往她的下身拉!我身上還有好幾百文銅錢藏在口袋裏沒交給我老婆呢!”那些小孩子們聽說後又故意跑到大原麵前,忽地捂著肚子蹲倒在地上——“哎喲我肚子痛死了,朱四你快來給我揉揉!”
那年草蕩上有關楊幼春的笑話層出不窮。如果不是楊老頭跟上山人的突然回來,不知還會再冒出多少。
楊老頭和上山人招搖過市地一下子出現在張老相公河邊的直路上,村人們對桑祖輝這麼快就放了人,一點兒也不感到驚訝。他們都私底下感歎著這桑家大少爺比他地主老爹還狠毒——他們看見的那翁婿二人四條腿已經變成了六條。
楊老頭和上山人被抓的一個多月後曾經出逃過一次,但還沒跑出半裏路遠,就被桑祖輝手下人重新抓了回來。桑祖輝微笑著朝他們點點頭,用手親切地摸摸翁婿倆的腿,嘖嘖稱讚:“多粗壯啊,怪不得跑起來那麼快,真是好腿!”
桑祖輝說:“看起來倒是挺好的,可就不知道燒起來怎麼樣了。真金不怕火燒,到底是不是真金還要燒起來再看。”
空氣裏彌漫著一股皮肉的焦臭味兒。桑祖輝朝耷拉著腦袋的翁婿二人看了眼,揮揮手說:“看來都不是真金。撤了火,給兩張船票把他們放了!”
家裏一下子添了兩個腿不全的人,楊幼春心裏有說不出的苦。這兩人又常年在外幹那營生,早把脾氣都養得沒了一點兒水份。那條殘腿給他們帶來的疼痛和不便更使他們動不動就摔東西罵人。楊幼春也不是個消閑果兒,兩人一鬧,便將家裏吃的都藏起來,一走了之。等他們都餓得鬧不動了再回來。幾次三番,翁婿倆的性子都不得不有所收斂。
楊幼春在再也得不到他們的依靠之後,變得能幹、勤快了一些。她也跟著毛狗他們一起去後江挑過一回鹽,雖然隻挑了十來斤,又成為村裏人的一個笑話,但她把兩隻腳上的腳泡都走得有乒乓球大,也算盡了她最大的努力。她還坐船去下沙放過花邊,就在那一次她才見到了大女兒金鳳最後一麵。
當船過了江,拐過一個彎進入一條內河的時候,站在船頭上的她忽然聽見背後一陣撕心裂肺的喊叫——“娘!娘!”她急忙扭過頭來卻見是金鳳在一個河埠頭上拚命地朝她揮著手,並且不顧一切地下了水要往她這邊蹚過來。那水一下子沒過了她的腰部。她大叫一聲“金鳳你站住!”便急讓船老大把船調過頭來往那河埠頭撐過去。女兒齁齁的喘息聲似乎比先前更急了些,哇地一聲撲倒在她懷裏氣喘籲籲地哭了起來。身上的肋骨比先前更清晰地一根根鯁露著。
金鳳說:“娘,這兩天我那氣總是喘不過來——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昨晚上做夢看見幾個陌生人一鐵鍬一鐵鍬地鏟著泥往我身上扔!”
金鳳說:“娘你把我帶走,你讓我在家裏幹什麼活都可以。”
金鳳說:“我白天晚上隻要一做夢就會看到你們。有時候我洗不動衣服了,坐在石級上靠著,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會在我眼前飛來飛去。大原中原和誌原也都會朝我走過來。中原還跟我睡一個床頭,晚上也還老是把我的褲子一起尿濕。”說著,她氣喘籲籲地笑了。
楊幼春一邊理著她頭上那些稀稀疏疏又黃又卷的亂頭發,一邊嗚咽著告訴她:“中原早已淹死了,他也想跟著你一起出來,過江的時候落進水裏……”
楊幼春說:“你現在病成這個樣子了,回來了我也沒辦法——我沒錢給你治啊!你爹跟你爺也都成了半殘的廢人呆在家裏張著嘴跟我要飯吃。”
楊幼春說:“他們送過來的那筆錢家裏早已花得精光,我怎麼去要回你呢?”
船離岸的時候,楊幼春淚水漣漣地朝濕淋淋地站在河埠頭上的女兒揮揮手哽咽地說:“你熬著,娘有錢了就來接你!”
這是楊幼春在接到金鳳被溺這個消息的半個月前發生的事。那時候上山人熬不過饑餓和那條爛腿上時時發作的疼痛,一天到晚地拿著根褲帶說要吊死。楊老頭則時常拄著根大原趁天黑時去駱家竹園裏替他砍削來的竹棍,呆楞楞地在自家竹門檻上坐半天,目光長長遠遠得像小孩子們手裏的鷂線,望著那一塊塊已經被拔盡了草弄平整了的土地,楊老頭突然也會產生跟上山人一樣想死的念頭。可是死了就真的什麼都完了,楊老頭又不甘心。
四十來歲的草蕩人都該知道楊老頭的父親楊江司的名氣。江司是對治江人的一種尊稱,相當於工程師之類的。楊家在江司手裏時,在草蕩上也算得是屈指可數的人家了。他們有牛、有水車、有磨房、有數十畝田地,更令人羨慕的是他們還居住在一間草蕩上很難找得著的瓦房裏。那時候桑家算什麼呢?桑家那時候還怕被潮水卷了去,高高地蹲在王母山上!楊江司死後,他們才開始在草蕩上圈買土地,一圈就幾公頃。隨後他們在草蕩鎮上開了個比較大的磨坊,用最低廉的加工費逼迫楊家的磨坊不得不關門。接著又用低廉的價格一口一口地蠶食著那些剛剛由鹽堿地改造過來的熟地。不知不覺中,楊家已經有大半土地跟著落入了他們口裏。那年草蕩水災,潮水吞沒了他們最後幾畝土地,衝垮了他們的房屋,把來不及逃走的女主人永遠留在了那裏麵。葬下腸子被壓出了一地的女人後,楊老頭便出了門。
在南山上,楊老頭本來想幹一兩年攢點置地的錢就洗手回來的,誰想錢就是攢不夠數,手裏沒有真家夥,他又不敢幹大,不敢正麵去對著幹。攢不到錢他又不甘心,加之人在江湖總是身不能由己。如今地依然沒能置起來,卻把自己和女婿兩個的腿都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