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躁動不安(2 / 2)

“去找章夫人看看吧,章夫人看婦科不見得比章先生差。”村人們都這麼說。

章夫人說:“你有喜啦!”蘭香急赤著臉結結巴巴地說:“不會的,不會的,我跟二佬都已經……都已經有大半年沒那回事了!”章夫人說:“你信我的,真有好幾個月了呢,給你男人報喜去吧!”

到了五個月時,蘭香爬到閣柵上去存稻草,一不留神從閣柵上摔了下來,幸好落在稻草堆上。腹部頓時一陣絞痛,仿佛底下有一隻手在使勁兒扯著那些腸腸胃胃。就有一個拳頭大的血球忽地迸將出來,在那裏蠕動著。細看是個孩兒,帶把,尖嘴猴腮,渾身都是一個個小紅疙瘩。蘭香難過得將他放在一麵破團箕上不願再多看一眼,駱老二剛巧從城裏回來,在那破團箕旁怔怔地站了會兒,嘀咕道:“哪裏撿來的怪東西!”用一張紙裹了,捧起來就往外走,卻被自家的竹門檻狠狠絆了一跤,半天爬不起身。那個拳頭大的小東西滾落在地上,自在那裏伸拳踢腿,放出嘹亮的哭聲。

好歹還是將他養下了。又怠慢他不得,奶喂得稍遲一些,就放出刀子一樣的哭聲紮你的耳朵。吃相又凶惡,那奶頭被他含在嘴裏,隻一吮便讓蘭香痛得半天都緩不過勁來。每回都要吃到口角處都溢滿奶水了才肯罷休。兩天後便褪盡那些小紅疙瘩,渾身白淨如藕,一到半個月便如吹了氣般,豆牙兒粗的兩條小腿轉眼就長滿了一咕嘟一咕嘟的肉。一張小臉兒眉眼長得一天要比一天討人歡喜。及至滿月,白胖可愛得跟年畫裏的娃娃一樣。蘭香恨不能像那些上山人一樣找個背簍把他時時背在身上,想看了就看上一眼。村人們都詫異這孩子生得美,似乎不該為蘭香所生。那駱老二亦是怎麼看都覺得這孩子跟自己無關,瞧著那俊眉俊眼的就來氣。駱老二到底沒有把心裏的疑竇說出口來,他又去城裏做工了,走時的十來分鍾前還坐在楊家。

孩子越長越美得邪乎,跟成龍簡直天壤之別了。村人們都在背後紛紛議論,斷定這孩子來路不正,有人尋思孩子眉眼長得跟草蕩第一美男子小章先生的一模一樣,但又覺得小章先生也會跟駱家那個又醜又矮小的童養媳有那事兒完全是不可思議。

對於村人們怎麼想怎麼議論,蘭香都早已不在乎了。也許這孩子是菩薩送給她的,也許自己那天夜裏夢遊,真的爬到閣柵上去了,而這些都已不再重要,有了這麼一個漂亮的兒子,不管承受多大的責難和屈辱,都無所謂了,她將永遠為他而驕傲!把他平平安安地養大成人是她此刻最大的心願。她給他取名“福龍”——孩子生得那麼好看,那是多大的福氣啊!她相信自己沒有得到的,將來他都會有!現在,她比任何時候都感到心裏有了支撐,感到活著是多麼好的事!

當她最後一次跟著毛狗他們出去挑鹽,聽毛狗悄聲說小章先生已經回來了時,她心裏又衝動又矛盾,想把孩子抱了去找他,卻不知找到了他該怎麼說好,冷靜下來又覺得這念頭十分可笑。

他們後來沒有再一起去挑鹽。她不知道男人們那時候已有了比自己一家人生計更為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們說不去了,她也就不去了,沒有追問這不去的原因。即使後來草蕩上一連發生了好幾起令那些有錢的和當官的又惱火又驚恐的事件,她也從來沒有把他們和這些事件想到一塊兒去。隻是她在地上直起腰來擦汗的時候,偶爾會懷念起挑鹽時的那段生活,想起淩晨出發時沿途在月光下看到的那些仿佛一個個披著蓑衣戴著笠帽一動不動佇立著的男人的草堆、那一座座每次都是由毛狗背她過去的獨木橋、幾隻突然從路邊荒草叢中躥出來大搖大擺地從他們眼皮底下飛快躥過的野鴨;想著挑著沉重的鹽擔拚命奔逃時喉嚨裏火燒般的灼痛、那種如弦般繃緊了的緊張,和躲在茅草或蘆葦叢中看著鹽兵們的腳一雙雙踏踏踏擦著草葉子飛快而過,隨後出現的極度緊張過後的那種渾身發軟、四肢無力的疲憊;也想起那個到處都是一塊塊白蓬蓬的鹽地的沿江小村。這個小村後來的突然不存在,使她一度感到現實的難以把握和未來的莫測。那是這一年七月份發生的事,在接連不斷的暴雨和台風的慫恿下,潮水又再次向草蕩瘋狂擴張。於是短短一兩天時間,整個村莊都沉入了江底,連同那一塊塊昔日到處都被曬得白花花一片的鹽畈。

告別挑鹽的日子,她又一頭紮在了土地上,絲毫感覺不到那種風雨欲來時空前的令人躁動不安而又緊張振奮的氣氛。直到有一天忽然聽說章一天不當鎮長了,許多有錢有勢的人都被抓起來了,桑懷仁和他的兒子都逃走了,桑家院子裏進進出出著許多穿著破舊的灰布軍裝的解放軍時,他們才像剛睡醒般地私底下嚷嚷這世道真的要改朝換代了,就像土地一樣要重新翻掘一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