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立第三醫院就設在海邊,所以林曉潔被搶救上來後,直接就送到這裏。住院部的大樓在門診大樓的後麵,一些小販子利用門前的空地擺小攤,賣水果、點心等食品,賣給探視病號的家屬。我發現有個小攤上竟然賣煮得紅紅的蟹子,這簡直就是為林曉浩煮的,我買了四隻,很小心地提著。但是住院部的門衛卻不讓我進去,因為我沒有患者家屬探視證。我們城市的醫院絕對像監獄,特別是住院部,戒備森嚴,樓梯口還用鋼管焊成比監獄還結實的柵欄,你就是開著坦克也很難衝進去。
我急得要死,對那個毫無人性的門衛老東西說,我的親戚危在旦夕。他連眼皮都不抬一下,說躺在裏麵的人基本上都是危在旦夕。要是在革命年月,我早就一拳將這個老東西砸翻在地。但現在畢竟改革了,我不得不忍氣吞聲。然而,身負重傷的林曉潔躺在裏麵,我當然不能就這麼走了。不過,我發現這個老東西和海邊那個老瘋頭全是一路貨——你他媽的永遠別想感動他。
我走出樓外,圍著整個住院部大樓轉了兩圈,尋找別的門路。終於發現貼著樓牆有一道淌雨水的鐵槽,像老百姓家裏燒爐子用的細煙筒,我絕對可以攀著這道水槽爬上去。正好三層樓有一個玻璃窗碎了,我就可以從那兒鑽進去。瞅四麵沒人影,我將四隻蟹子吊在脖子後麵。嗖地一下就抓住水槽往上爬。可萬萬沒想到,這些水槽長年失修,當我爬到二樓時,有一節水槽嘩啦一聲要斷裂——說時遲那時快,我飛身抓住側麵的二樓窗台,不顧一切地一拳將二樓的一嫡玻璃窗打碎,順勢抓住窗欞,當我穩住了身子,才看清,被我打碎玻璃窗的是個辦公室,裏麵嫩著一位領導模樣的老大夫,正摘下花鏡驚愣地看著我。
我已經沒有退路了,隻得厚著臉皮對他笑笑。按道理說,坐在樓上的老大夫猛然聽到玻璃窗被打碎,又發現窗上吊著個黑影兒,絕對會嚇得昏過去。可他竟然沒慌,反而走上前來說了句,別慌,我給你開窗。
我感動得一塌糊塗,進了他的辦公室立即像投降的俘虜那樣,幾乎用求饒的口氣講了我為什麼會這樣,並掏出錢來賠償打碎的玻璃。
老大夫卻打電話要護士來,說這裏有人受傷,拿什麼藥水藥膏之類。我這才發現我抓玻璃窗的手正在流血。
我將流血的手往衣角上一抹,說沒關係。老大夫嚇得趕緊阻止我,他說要感染的。
老大夫確實是領導,女護士走進來時,恭敬地喊了一聲喬院長。然後就老老實實地給我處理傷口。其實護士一眼就能看出發生了不正常的事,但她沒敢問一個字。隻是很熟練地給我手上的傷口消毒和包紮好後,轉身走出去。
老大夫說,你可真野蠻呀,要不是我看到你掛在脖頸上的蟹子,早就喊警察了。老大夫說,你要看的是那個自殺未遂的女患者吧——你是她的什麼親戚?
我說是沒結婚的夫妻。
老大夫立即不高興地說,你開什麼玩笑!
我說我不是開玩笑,我說我和林曉潔絕對是夫妻,但確實沒結婚,所以我後悔萬分,所以我才冒險爬牆。
老大夫沉吟了一下,說,她現在還在六樓隔離室觀察,一周後休再來吧。
我有點膽戰心驚地問,她……她沒……沒危險吧?
老大夫說,生命不會有危險,但能不能截肢還是個問題,我們正在設法保住她的兩條腿。我說,隻要她活著就行。
問題是我絕對等不了一個星期,那樣我就會死在醫院大門口。我說過我從來不後悔,然而我現在不得不後悔,而且後悔丁一百次後,義繼續後悔一百零一次。
我想,我應該騎車子下鄉載雞蛋,這種超強的勞動能幫我熬時間。正巧,元寶來找我,問我這些日子死哪去了,現在吃雞蛋的人越來越多,市價猛漲,你還不快去發財!元寶說,載雞蛋的活兒千不長了,市裏開始計劃建造大型養雞場,我們頂多還能幹一年——這是最後的吼聲,抓緊時間去掙錢!
果然,當我將一車雞蛋載回城裏,還沒等到市場,半路就被一群小商販截住,紛紛出高價收我們的雞蛋。我突然發現了香姐,雖然又瘦又黑但卻挺年輕。她擠在小販子中間朝我揮手,一個勁兒地大喊陳立世陳立世陳立世——原來香姐也是在市場擺攤賣雞蛋的小商販。
我按最低價將一車雞蛋賣給香姐,香姐感動得要哭。她將我領到她的新家——她和老疣瘊從農村回來後,分了一套新房。老疣瘊更老了,絕對像香姐的爺爺。他見了我就大罵煤場的領導全應該槍斃,說當年他其實不應該下鄉;他罵新房子質量太差,還他媽的漏雨;他大罵國家變色複辟了,社會主義的工廠竟然能破產;他說雞蛋過去幾分錢一個,現在卻要賣一角多錢一個……老疣瘊罵累了就暇氣,他無比懷念過去的美好。我大吃一驚,我沒想到老疣瘊能懷念把他鬥得要死的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