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八歲的年齡,修長的身材,寬廣的額頭下一對眼睛犀利照人,鼻子尖而聳,臉部線條峭峻,頗有些像西方人。白襯衫的高領挺拔、幹淨,領口下鬆鬆的係著一條紅領帶,給人的感覺是既偏好雅潔,又不事矯飾……
他一坐下,就給我一個微笑,清新、自然,沒有半點諂媚式、或商業化的味道:
“小姐,您去哪?”
聲音也醇厚、沉朗,頗似男低音。
“去廬山,到九江下車……”
“真巧,我也去廬山。”
他從一個鼓囊囊的大背包裏,摸出一個小巧的錄放機來,又放進去一盒磁帶,正要接上耳機自己聽時,我說:
“先生,能讓我一起聽聽嗎?”
他朝我眨了一下眼,頗有幾分揶揄的意味:
“這可不是流行歌曲,是我自己錄的,不知您感興趣不?”
他按下了放鍵。凝重的鍾聲前奏。驀地,氣勢磅礴、一瀉似天河的音響,在包廂裏漫開,恍如命運之神的崛起和希望之神的呼喚。當音樂層層鋪展出某種讓生命受到深刻震懾的主題時,什麼說得清楚、說不清楚的意念,都在串串音符澎湃的撞聲下,化作了繽紛的花雨……
我聽出了,這是拉赫馬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奏曲》,一下好似回到了十幾年前,在文工團裏上的第一節音樂課,這是節“無言之課”,老師什麼都不說,隻是放這首曲子的唱片。最後快下課時,老師才打破了十幾個學員的一片靜穆:
“從這位俄羅斯作曲家的這支曲子,你們將走進音樂的神聖殿堂。你們將會日愈感受到:音樂是靈魂的觀照,而非理念之注腳;凡是語言止步的時候,音樂就開始了……”
由此,我們開始了幾乎沒日沒夜的談話:從屈原、李白、湯顯祖,到荷馬、但丁、莎士比亞。從尼采、羅丹、梵高,到索爾,尼琴、西蒙·波娃、馬爾加斯。從舒伯特的《聖母頌》、《魔王》,到貝多芬的《月光》、《熱情奏鳴曲》。從英倫的古色古香,巴黎的綺麗浪漫,到慕尼黑的渾厚典雅,維也納的音樂氛圍,以及馬德裏的鮮花、醇酒、美女和燦爛的陽光……
萍鄉。宜春。新餘。南昌。九江……
在旅途上,我們麵對而談,像一對教學勤勉的師生。在牯嶺那被曆史蹭得黑亮的石階小路上,迎著沾衣欲濕,拂麵不覺、似有若無的粉雨,我們並肩而談,似一對早已心心相印的朋友……
他知道了我的經曆。我也知道了他的經曆。他叫石朗,父親是國內的一位著名科學家,母親則是愛爾蘭人。他1948年生於倫敦,解放初期隨父母回到國內。像這類家庭在國內幾乎接踵而至的政治運動中必然會有的坎坷命運一樣,他也有著坎坷的青春。到內蒙古大草原插隊8年,和當地的一個牧民的女兒結了婚。粉碎“四人幫”後,他考上了北京大學,讀完本科,又讀碩士研究生。讀研究生期間,因為可以理解的原因,他和妻子離了婚。畢業後,他分到一個著名的國家級出版社工作。前四年,他有了一位女友,她是學油畫的,作品頗具先鋒性,曾參加過名噪京都的“星星畫展”,一年前去了巴黎求藝。而他也辦好了一切出國手續,將要赴英國劍橋大學去讀比較文化的博士研究生。這次出來,就是想踏遍童年起便向往的祖國南方的幾座名山,好讓日後在異國的遊子之夢裏,能浮現出它們綽約、清麗的姿影……
也許憑石朗的氣質,才智,他曾有過不少與異性的邂逅。可在我——我與他的這次偶然相遇,卻是以我自己過去的全部生活做準備的。從丫頭變成少女後,我的這顆時常顯得躁動不安的心,便懸掛在人世的果園裏,總在翹首哪陣金風,能將自己金屬般地撞響,今天他不就是這陣金風嗎?多少個月白風清之夜,我總在腦海裏勾勒、卻總也麵目不清的“白馬王子”,不就是應該有著他這樣寬廣的額頭,犀利照人的眼睛,還有醇厚、沉朗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