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在含鄱口,在那個民族風格味兒十足的亭子裏,我們相依而坐,薄霧漸漸地漫上來了,蒙住了遠處的大小漢陽峰、五老峰黛色的山脊,恍如從天際撒下的萬丈輕紗;薄霧也漸漸蓋上了腳下萬頃翡翠般的鄱陽湖,嫋嫋婷婷,恰似暮春時節一片柳林,倏忽之間,變化萬千。
石朗談起了印象派的油畫,我仿佛在聽,又彷佛不在聽。我不知道眼前的這個世界是真實的,抑或還是虛幻的。鬧鬧騰騰的塵世遠去了,我所經曆過的一切歡樂,一切悲傷,遠去了,白茫茫的天地間,隻露出兩顆頭發上綴有品品水珠的腦袋……
空中突然鑽出大片黑雲團,往地麵投下了大塊陰影。我的心,也似被劇烈地撕開了個黑洞。他觸到了我目光裏的酸楚,怨艾,他的目光似被蜂蜇了一下:
“雪妮,你怎麼了?”
“石朗,要不是你得去英國,我不想下山了,就讓我們這麼坐著,從日落到日出,從天黑到天明,再從今生到永恒。要不,就讓眼前這一刻永遠凝固了……”
我們擁抱了,擁抱在一團驟然而來的濃霧之中,彼此都消失了,隻有活潑潑似春鳥騰躍的嘴唇,鐵箍般越抱越緊的雙臂,才能切實地感到彼此火熱熱的存在!
我們去了武夷山,又去了黃山。
所有令人心醉的日子,總長有一雙世界短跑名將劉易斯那勁健如飛的腿。
在株州火車站的廣場,我們終於分手了。石朗要我給他留下一個地址,最好是電話,他赴英國的日程一旦確定,就馬上告訴我。
我這才發現,自己麵臨了一個致命的困境,我在這個世界上混得真慘,一絨羽毛似的沒有根基。文化廳不會再去了,我打的辭職報告,廳裏並沒有批準,這回又在外麵盤桓了一個多月,對於文化廳,我肯定成了一頁翻過去的台曆。不是不可以托人轉信,但我擔心延誤時日,且隻有電話,我才能聽到他的聲音。那醇厚、沉朗的聲音,才能跨越廣袤的空間,讓我感覺到他真實的在生活中的存在,並以此證明他真實的在我的生命中的存在……
幾乎沒怎麼猶豫,我給石朗寫了一個電話號碼“331625”,這是徐光烈那個公司的電話。
也沒怎麼考慮,我便脫口而出:
“我每天上午都在這裏。方便的話,你每天都給我來電話……”
徐光烈是一個聰明的人。
他很快發現我來他公司正式掛名,每天為他辦些雜事,並不是因生計所迫,或是有時間學習,而隻是為了他辦公室裏的一部桔紅色電話。
如果有了我的長途電話,我的那份撲向電話機的急迫,好比葛朗台在一個昏暗的房間裏看見了金子的閃光!剛才的悵然若失,一掃而光;而放下話筒,又常跌人更深的悵然……
徐光烈讓自己在辦公室的時間,呆得盡量短,而在工作室的時間,呆得盡量長。每次匆匆進來,便匆匆出去,同時帶上房門。過了幾天,他競將公司十幾號人召集一起,宣布一條紀律:每天上午的電話,一律由何雪妮接。誰要用公司的電話,一律下午用!
我看到那部絡腮胡子之上,有時能瞪得似小酒盅般大的眼睛裏,打量我時不管有多麼複雜,但最後溢出來的總是一種浩浩鬆風似的坦蕩,一種粼粼春水般的柔情……
我開始相信他了,也常常為公司的業務出出點子,跑跑腿,以便不愧對他每月付給我的300元的“票子”。
終於,石朗告訴了我他飛赴英倫的日期。他說他希望在離開祖國的最後一刻,和我在一起。我不敢去。準確地說,我不是不敢去,而是我不知道去了,我還能不能回來……
從英國寄來的第一封航空信裏,石朗告訴我,直至走的那一天,他還在等待我的電報。直至到了機場安檢處人口,他簡直成了一條搜捕罪犯的狼犬,要在候機廳幢幢的人群中“搜捕”出我。他落空了,又去電話服務台,給我掛直撥電話,當聽到蜂鳴的長音時,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手表,已是晚上七點一刻,他便明白這是一個無人接的電話了,但他還是讓長音響了很久,很久……
盡管如此,在他乘坐的波音747巨型客機離地的最後一刻,他仍堅信此刻和地球強大的引力一起在拖曳著機體的,一定是來自祖國南方,跨越了千山萬水的我的視線,我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