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月人倍忙(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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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走路短,悶氣趕路長。這條彎彎曲曲的青石板小路,他去去來來,留下的腳印絕不比一頭牛身上的毛少。可是,還從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步履沉重,漫長難走。

莊稼已經收割完畢,田野露出了它黑褐色的胸膛。天地顯得更加空曠遠大。沒有風,也沒有蟬鳴鳥噪,大地顯得很靜。而不時傳來的單調的連枷聲,更增添了他幾分惆悵和煩惱。路上沒有行人,陽光投在灰白色的青石板上,缺少光澤和生氣。一隻鷹鷂從他後麵飛來,在頭頂上空盤旋著,黑色的影子伴了他一陣。然後翅膀一閃,怪叫一聲,又慢慢向前飛去。

他覺得自己是這樣孤單,像失伴的鷹,離群的鳥。好像他要去的所在,不是自己的工作單位,而是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一旦任性到了那裏,他就將失去妻子雲芝的愛,失去溫暖而幸福的人間天倫之樂……他想著,突然停住步,回頭朝走過的小路望。此時,他卻希望後麵有人攆上來,最好是雲芝突然出現,把心中的話一吐為快。那麼,他也就可以放心了。

“加明大姑爺,上班了哇!”一聲稚嫩的童音把他從胡思亂想中喚回來。他才明白來到了餘家埡口。雲芝的遠房侄兒,帶著幾分討好的微笑向著他。

“嗯。”加明胡亂地向小孩點點頭。

“大姑啷個沒有送你呢?”小孩烏黑的大眼朝小路望望,好奇地問加明。

“她沒空。”他不願回答,卻不得不答,自己也感到語氣很不自然。

“那你為啥不多幫大姑幾天忙?”小孩畢竟是小孩,他沒有多大心思去觀察加明的神情變化,隻覺得和這個當脫產幹部的大姑爺說話,很有幾分自豪感,也就言無不盡。

“唔唔……”加明支吾著,急急拐過山嘴。

當一切又恢複沉寂後,加明的心卻更加苦澀。小孩的話,觸痛了他的心。他默默地站在山坳處,透過閃耀的陽光,注視著前麵一座低矮、灰色的小瓦屋。那裏,住著他熱情而慈祥的嶽父、嶽母。十三年前,雲芝就是從那間屋子出來,到了他的身邊。

他和她的結合是最簡單不過了。媒人介紹,公社小場上見麵。又互相由媒婆帶著,查了“人戶”。他給她買了一段燈芯絨布,兩塊香皂,兩根手巾。她給他買了一支鋼筆,一本硬殼日記,廉價的禮物就拴牢了兩顆純潔的心。不久,雙方父母背著他們,請人擇了“期會”日子,加明就挑著用紅紙封的二十斤掛麵,二十斤大米,兩隻紅公雞,扁擔頭上吊著兩斤搖搖晃晃的“離娘肉”,跟著媒公、媒婆,在三親六戚,眾目睽睽之下,從那間小瓦屋裏,娶走了穿紅衣紅鞋,哭紅眼的單瘦的十八歲的雲芝。整個過程,就像小時候和夥伴們做遊戲一樣簡單有趣。

可是,和大多數“先結婚,後戀愛”的農村青年一樣,他們婚後的感情卻是再好不過了。幾年過去,他們有了一男一女,沒有紅過一次臉,沒爭一次嘴,想起來,心裏都是甜絲絲的呢!

後來,加明參加了工作,到區上乘公共汽車,嶽父家正順路。每次,加明回單位,雲芝就要回娘家。加明清楚,雲芝哪是專門回娘家,要送他一程是真。夫妻倆在那間小瓦屋裏吃頓飯後,雲芝還要送到前麵小土崗才分手。他們這種相親相愛的程度,早被人們樹為榜樣。一些老太太叮嚀出嫁的女兒:“要像雲芝那樣,對丈夫要多體貼、關心嘍!”加明曾經聽見幾個老人教訓忘恩負義或自尊自大的女婿:“你算啥子?!你看人家加明,還是國家脫產幹部,對雲芝是啥感情,你稱二兩棉花,紡(訪)一紡(訪)!”加明聽見,心裏甜得像三伏天喝一罐蜜開水。

可是今天,他形單影隻,滿腹心事,連到那間小瓦屋打聲招呼的勇氣也沒有了。

2

加明終於走完了十八裏鄉間小路,來到區公共汽車站。可是中班車票已經賣完,他隻好買了下午兩點鍾到縣城的車票。

鄉下等車,沒有候車室,連塊遮陰的涼棚也沒有。唯有公路兩旁高大的闊葉桉樹,倒為旅客提供了遮陰的地方。樹蔭下,候車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天南海北,莊稼年辰,有一句沒一句地交談著。

加明心中煩躁,卻又不願湊到他們中去,用無聊的閑談來打發這寂寞的候車時間。他獨自坐在一棵樹蔭下,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這次回家,原打算幫雲芝收完小麥就回單位。但好強的雲芝唯恐落在別人後頭,硬要他打完糧食再走,夫妻倆爭分奪秒奮戰三天,一千五百斤小麥、三百斤豌豆終於打出,收拾利落。當他們開始運第一籮小麥時,那些勞力多的人戶已經在田裏唱起了“栽秧歌”。春爭日,夏爭時,加明也深知大春作物搶時間的重要。但他總不能老待在家裏,和鄉親們展開勞動競賽呀!夜晚睡在床上,他把回單位的事再次提出來和雲芝商量。

“你走嘛!又沒得哪個纏著你。”雲芝說得很隨便,好像漫不經心。

加明心裏漾過一股暖流,她到底知道自己的心:“本來還想幫你多做幾天,可……”

雲芝突然翻過身去:“走了……就莫回來。”

加明一驚,急忙扳過雲芝的肩頭,用手去撫摸雲芝的臉頰。他突然觸到雲芝的眼眶濕漉漉的:“雲芝,你……”

雲芝兩顆滾燙的淚珠掉在加明手背上:“人家都栽秧了,我們……地裏的苞穀像害了黃腫病,沒追肥;高粱快過節了,沒栽……一扒抓的活路,你找哪個來做嘛?我一個人,生三頭六臂,也抓不開嘛……”

加明被雲芝說得酸楚楚的,手放下去摟住雲芝的腰,聲明說:“可我,已經超假……”

雲芝一把推開他的手,還是有些認死理地說:“超假又怎麼?李主任在家做了二十多天,你們不是一樣的人嗎?”

雲芝說的李主任,和加明同隊同灣住,官銜也和加明相等,同是公社管委會主任。但李主任在本社工作,離家近,身體又好,三天兩日回家,一住就是七八日甚至十幾天,幹起活來似猛虎下山。背後,鄉親們給他贈送了一個“業餘幹部”的稱號。這倒引起了雲芝的眼紅,常常在加明麵前嘮叨。

人心都是肉做的,加明到底屈服了。他重又把手搭在雲芝腰上,迷迷糊糊睡著了。朦朧中,他恍惚回到了單位,正坐在寢室裏看文件。一個星期沒回單位,桌上的文件、報表堆了一摞。他看得正入神,猛然聽到辦公室傳來高聲的吵罵。他覺得奇怪,是誰在這時候吵架呢?他踱出寢室,到辦公室門旁看著。辦公室裏是兩條漢子,一個滿臉血跡,一個衣衫襤褸。滿臉血跡的指著衣衫襤褸說:“喊明叫現說,地壩就該從楊槐樹斷!”衣衫襤褸的聽了,挽了挽袖子指著滿臉血跡的說:“不要臉!死人不要臉搭張紙,活人不要臉紙都不搭!”滿臉血跡的漢子見對方手指戳到鼻梁上,把袖子一挽,雷吼般地叫道:“要打就打!老子也不得虛你!”兩個漢子就要動起手來。加明急了,連忙衝過去,橫在兩個中間,抓住他們的手,大叫一聲:“住手!不能打架!”說著,用力把他們的手往兩邊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