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工氏之子勾龍,能平水土,禮之為社神。
《禮記》
引 子
去年十月,西德蓋爾柏可樂飲料公司總經理蓋爾柏·比伊奇先生來我縣考察,驚異於我縣豐富的飲料資源尚未得到開發利用。當即提出與我們合建一個可樂飲料廠。
——A縣人大工作簡報
1
爺爺的曾爺爺在世的最後一年,自知沉屙在身,已是風中之燭,便捎信給張、王、李三姓祠堂族長,要聯合大祭土地。我們這族人在這一方是大姓。爺爺的曾爺爺善為人處世,德高望重。三姓族長欣然應允並公推他主祭。
祭禮頭天,爺爺的曾爺爺拄了斑竹拐杖,顫顫巍巍走到土地廟。這是座大廟,是我們這族人的驕傲。廟前兩棵古榕,枝葉參天,濃蔭蓋地,益發襯得古廟森嚴顯赫。廟頂的筒瓦在日頭下放出幽幽青光,四角翹簷如彎月淩空。爺爺的曾爺爺被張、王、李三姓族長迎進雕花的朱紅廟門——他們在清掃殿堂,擦拭神座,鋪排供桌香案。
“您老過目!”張、王、李分別是明日的司讚和執事,拱手請爺爺的曾爺爺檢查。
神龕正位前擺著香案一張,東西兩麵分別設籩案兩張,俎一、饌桌一。退後兩排香案三張,左右饌桌一張,尊桌一張。每案上覆蓋黑綢一匹。爺爺的曾爺爺很滿意,老手摩挲綢麵。手發抖,弄皺了黑綢。張家族長重新理平,李家族長將水煙袋遞給爺爺的曾爺爺,問:“您老聽說了嗎?趙家錢莊前天又進了一船洋布!”爺爺的曾爺爺說:“又進了?”張家族長說:“可不是,張老幺用棉紗換了一段洋布。”王家族長說:“王金發的一百二十石田開了價,要賣了進城開錢莊。”李家族長又說:“後溪溝趙幺糧戶大前天又遭棒老二搶了,搶走洋錢三百塊,小角號、銅圓、小錢沒有清點,老婆和女兒的錢錁,首飾八十五件。”“人心不古!土地不安呀!”爺爺的曾爺爺連聲長歎。“是呀!是呀!”三姓族長跟在老太爺的話後說,“曹老爺倡導大祭土地,扶正世風,高瞻遠矚!”
次日黎明,爺爺的曾爺爺盥洗幹淨,裏外一新。內是漂白布褂,外是寧綢長衫,由爺爺的爺爺扶了去廟。
廟前榕樹下,密匝匝聚著四大姓數百名參加祭禮的人,全是當家男子。
日上三竿,廟門訇開,一通鼓響,張家族長在廟內高喊:“執事官就位!”王、李二族長整衣束帶,步入廟內。二通鼓響,張家族長喊:“燃燭!焚香!”王、李二族長依次點燃香燭,廟堂內一時煙霧繚繞,釅香撲鼻。三通鼓響。張家族長高叫:“主祭就位!”在此之前,爺爺的曾爺爺白發銀髯,麵北肅立。王、李二族長出來,扶了爺爺的曾爺爺進廟。張家族長接著喊:“眾祭官進廟!”候在榕樹下的人便默不作聲,雁行魚貫而入。
爺爺的曾爺爺在神龕正位香案前麵對土地爺立定,司讚在左,執事左右一人。眾人在第二排香案後依次站好。每張香案上香爐一對,每爐蠟燭三支。司讚叫:“主祭官四拜!”爺爺的曾爺爺於是脆地,對土地爺四叩首。司讚又叫:“眾拜!”眾人便齊刷刷雙膝著地,四叩頭。司讚叫:“平身!”眾人起立。司讚道:“行初獻禮!”左右執事便在尊桌上拿紅綢揩了高腳酒樽,到饌桌上從一瓦罐裏倒出清酒,雙手捧於正香案上。爺爺的曾爺爺執酒樽,將酒徐徐奠地。完畢,司讚叫:“讀祝!”眾人又齊齊匍匐於地,爺爺的曾爺爺從香案上捧起祝版。祝版宣紙做成,長一尺二寸,寬八寸,上書祝文。爺爺的曾爺爺握了祝版跪下,念道:
“維神奠安九土,粒食萬幫;分五色以表封圻,育三農而播稼穡;恭承守土,肅展明禋。時屆仲春,敬修祀典,應芃芃鬆柏,鞏磐石於無疆;芃芃黍苗,佑神倉於不匱。尚饗!”
讀畢,司讚叫:“平身!”眾人起。司讚道:“行亞獻禮!”二次以酒奠地。司讚道:“行終獻禮!”再次以酒奠地。司讚道:“望瘞!”王家族長捧了燎爐過來,爺爺的曾爺爺將祝版在火上點了,跪地,把燃燒著的祝版對準地下一個土洞。燃畢,爺爺的曾爺爺用地下準備好的土團,將灰燼埋住。
爺爺的曾爺爺祭土地時著了涼,病入膏肓,家裏急忙著人去找爺爺的堂爺爺。爺爺的堂爺爺背了家裏人,去重慶做生意,爺爺的曾爺爺就是因此得下心病。
“代華,龍貴!”爺爺的曾爺爺喊著我爺爺的爺爺父子倆,交代後事道,“我死了,莫荒了莊稼喲!”
“嗯!”我爺爺的爺爺父子倆含淚點頭。
“二月二,祭土地喲!”
“嗯!”
“我死了,殺一頭豬,一半待客,一半賣錢,莫拋撒喲!”
“嗯!”
“代榮還沒回來?”
“爹,我回來了!”爺爺的堂爺爺一頭栽進屋裏,牛樣般張嘴喘氣。
“你回來了。”爺爺的曾爺爺眼睛忽一亮,閃出兩點火星。剛想說什麼,喉嚨裏一陣“咕嚕咕嚕”,像一隻按在水裏漏氣的皮球。
“爹!”“爺爺!”兒孫們一陣忙亂。
“代榮!”半天,爺爺的曾爺爺透過氣來,“你莫出去做生意了喲!”
“爹!”
“一本二本,莊稼為本!”
“爹!”
“那個……金坨坨和飯團團的龍門陣,你要記倒喲!”
“爹,我不做生意了!”爺爺的堂爺爺大聲回答。
像電突然斷閘,爺爺的曾爺爺“咕嚕”一聲咽了氣。
爺爺也經常講“金坨坨和飯團團”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洪水泛濫,滾滾的大水凶猛地撲向一個村子。村裏一個人認為世上最珍貴的東西是錢,逃難前揣了一坨金子在懷裏。另一個人,則認為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莫過糧食,於是把一個很大的飯團團背在背上。洪水把兩人同時衝到一個孤島上。帶金子的人肚子餓了,想用金坨坨換飯團團,那當然是空想。洪水退了,帶金坨坨的人變成一具屍體被留在荒島上,而帶飯團團的人回到了家園。
那帶飯團團活下來的人,就是我的祖先。
小時,我依偎在奶奶的膝蓋上,聽爺爺講這個故事,隻覺得奇怪,向爺爺刨根究底:“那個島叫什麼名字呀?”“他們在島上住了幾天呀?”“那個祖先我該叫什麼呀?”爺爺答不出,就說:“沒有那個祖先就沒有你,你是他的種!”
2
爺爺要我去幫他剜韭菜,我本不樂意,可又不忍心讓他年邁之人去爬坡上坎,便提了鐮刀和筐子出去。我們這裏沒有種植韭菜的習慣,山坡上長著一簇簇茂盛的野生韭菜。韭菜是多年生宿根草本,還在冬末裏,便性急地從泥裏冒出來。一場春雨後,細長的葉片像有人提一樣,蓬蓬勃勃往上冒,很快就浸綠一道道山岩,到處飄溢著濃鬱的芳香。我走上山坡,太陽在我背後升起。朝陽猶如一個大紅氣球浮漾在浩瀚的海洋裏,有點起伏不定。最後它掙脫了海水的擁抱,便用柔和的光芒,報複似的去撩撥海洋。空氣清新甜蜜。翠綠扁平的韭菜葉梢上,凝著一顆顆晶瑩剔亮的露珠。我伏身在地,孩子般用舌頭吮吸那些珍珠,周身立即感到一種清冽甘甜的快意。我剜一棵韭菜,同時就有一股潤潤的泥土氣息,摻和著韭菜的醇香向我撲來。我剜足了韭菜,走到平壩上,縣城立即映入眼簾。城市像吹氣球似的,以驚人的速度向四周膨脹。櫛比鱗次的建築群的樓頂布滿了密如蛛網的電視天線。十字交叉的大街上車水馬龍,人流如潮。曲酒廠粗壯的煙筒噴出一股巨大的濃煙,柱子般刺向天空,悠悠地散作一朵烏雲,如撐開一把巨傘。縣中學的喇叭,播放著朱曉琳的《三月桃花雨》,入情入景的心聲在我身旁纏纏繞繞。四周正在施工的建築工地上,攪拌機則如低沉渾厚的男中音,“哐啷哐啷”地彼此唱和。一艘汽輪犁破白練似的江麵,“突突”向前。江邊挖沙和淘卵石的農民時隱時現,手扶拖拉機和各種翻鬥車裝滿沙石,爭先恐後地穿梭行駛。
我收轉眼,幾隻長腳鴛鴦邁著紳士步伐,悠閑地在鏡麵似的水田裏散步。一隻公狗追逐著發情的母狗,越過對麵的小路。公路上各種載重汽車喇叭長鳴。飲料廠主體建築工程的半邊月地裏,一排高大的鋼架直刺藍天。地邊,水泥、卵石、河沙、鋼材,小山似的隆起。
一座新興的現代化廠房將在這古老的土地上誕生,按照征地合同,我將從陶淵明所陶醉的社區生活圖中,走入現代化的廠房。不管我是不是那個帶飯團團的祖先的種,我都感到高興。可一想到爺爺,我的心情便忽地沉重起來。
3
那天,爺爺走到縣政府,被縣政府的年輕傳達攔在門口。年輕傳達問:“找誰?”爺爺回答:“縣長!”年輕傳達把爺爺上下打量一遍,說:“找縣長有什麼事?”爺爺說:“我要管教他!”年輕傳達八成以為爺爺有神經病,便說:“縣長有事,沒空見你!”爺爺問:“他有什麼事?”年輕傳達乜斜著眼譏笑爺爺說:“你這老頭日怪!縣長管全縣人民的大事,還要向你彙報嗎?”爺爺火了,大聲喊道:“他管全縣,老子要管他!”“耶!”年輕傳達兩眼落在爺爺臉上,半天,疑惑地問:“你是他什麼人?”“我是他爹!”爺爺的聲音雷鳴般響徹在大門內外,馬上聚了一夥圍觀的人。接待室一個中年人聞聲出來,見了爺爺,馬上滿臉堆笑,喊道:“哎呀,是您老人家,請進來!”爺爺進了門,回頭瞪著年輕傳達,說道:“你娃子年紀輕輕,怎麼不學好?我前頭幾個人,你咋不攔?看我身上有泥巴、有糞臭是不是?離了泥巴大糞,你吃個屁!”
接待室那中年人伸手來扶爺爺,笑著對爺爺解釋說:“您老別見氣!他是孫老頭的兒子。孫老頭年前死了,小孫才來上班。”孫老頭是個和善的老人,爺爺每次來,都要拉他到傳達室抽煙,聊上一陣莊稼氣候。爺爺聽說他死了,心裏的氣馬上煙消雲散。
爺爺問清了書記縣長們正在開會,便徑自進了辦公樓。推開會議室的門,裏麵十幾個人先是吃了一驚,接著七嘴八舌問候起來。辦公室主任把自己的座位讓給爺爺,高書記推過麵前的茶杯,請爺爺喝茶。爺爺看見滿屋子四壁雪白,天花板上菊花形吊燈放著璀璨的銀輝,地板油光鋥亮,纖塵不染。爺爺心裏有種不自在的感覺,嗓子眼兒也像在冒火。他啜了一口高書記的茶,澀苦,像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