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事(1 / 3)

不知挨過了多少時辰,大柏樹灣、王家寨和龍頭溝三個自然村年滿十八歲的所有公民,才從破舊陰暗的小木屋中拱出身子,在門板一陣“吱吱呀呀”的呻吟過後,極不情願地朝著幾天前幹部們反複交代的地方走去。說是所有公民,其實那些腿腳靈便、腰板硬朗的青年壯年,早已在舊曆年後就去了重慶廣東賣力氣掙錢,剩下的無非是些駝背大爹、缺牙老太、奶孩子的婦人,或認不得錢趕不來場的二杆子貨。太陽已經老高,日光把他們的身影如橡皮一樣拉長,投在彎彎曲曲的擦耳岩、關山亂墳崗、奈何橋望鄉台等沒有盡頭的山徑上。好久沒下透實雨了,剛出苞的麥穗耗子尾巴一樣毫無生氣。絲茅草雞窩草軟耷耷地在陽光下做著漫長的夢。棗子般大小的紅石骨子老氣橫秋地裸露在村路上,機械的腳步“踢踏踢踏”地扇起一陣陣塵土,和高遠的天穹下褐色的群山以及灰蒙蒙的屋舍融為一體。

“喂,開會囉——”已不知村長吆喝了幾十遍,嗓子已經嘶啞但中氣仍很足。很明顯地可以從聲音中聽出村長的的確確發怒了。村長的憤怒穿越陽光空氣,飛過山澗,擊在一道道山崖上。山崖崖委屈似的,忙不迭地回應村長:“喂,開會囉——”時隱時現在山嶺溝壑的灰灰的身影,仿佛腳上都係著一個青石滾子,卻還不緊不慢地挪動著步子。山崖崖一連串悠遠的回聲,頑強地在頭頂纏繞,不知從哪條山道上終於傳出了一句忍耐不住的叫罵:“叫你娘的春呀!”回罵人十有八九是村長的親朋好友,有玩笑開的。然而,更多人的麵孔隻如霜凍住一般僵硬冷漠,癡癡地不吭一聲。

幾天以來,下鄉幹部和村長、支書挨門挨戶傳達上級精神,說這次會如何如何不同一般,意義怎樣怎樣重大,唱歌一樣把“民主”呀、“權利”呀這些令村民既陌生又熟悉的詞彙重複了一遍又一遍。夕陽隱進了西山背後,暮色湧入撲滿塵灰的窗欞,幹部還準備以十足的耐心把上級精神貫徹到底,高腳蘆花公雞帶著一群雞婆,“撲棱棱”飛過靠著門檻而坐的駝背大爹們的頭頂,落在牛圈旁的竹架上。駝背老爹們耷拉著眼皮,似睡非睡,似聽非聽。缺牙老太們在黑不溜丟的灶房裏拍打著火鉗鍋鏟,用不關風的牙齒咒罵著小兒子、大孫子。下鄉幹部火了,說:“給你們民主,你們才這樣地麻木不仁!不參加選舉的,堅決不發化肥供應票、煤油票、鹽巴票,罰款十元!”駝背老爹們的眼皮立即睜開,把一臉密密麻麻的皺紋撕開對下鄉幹部笑著說:“嘿嘿,看幹部同誌說的,我們當然要去!開會都不參加,我們還是什麼人?過去五類分子想開都不行呢,嘿嘿!”缺牙老太們在灶房也安靜下來。

從山上下來的,從溝下上來的,從扁上過來的,都先後在黃桷樹埡口相遇了。於是,如山崖崖一樣冷漠的麵孔些微地舒展開來,凝結的空氣也有了一絲生氣。男人們相互粗俗地用玩笑表達問候和親熱。

“蝦子老表!”

“鬥篷老表!”

然後,一對黃銅旱煙袋從“蝦子老表”兩排黑牙的口中,謙恭而禮貌地轉移到“鬥篷老表”同樣兩排汙黑牙齒的闊大嘴巴裏。女人們繞過滿身旱煙味的漢子,互相喊著“老姐姐”“老嫂子”一類的稱呼,過去拉了手,真如親姐妹一樣。然後頭抵著頭,手指畫著,嘰嘰咕咕卻不知說些什麼。旱煙袋在男人群中“哧哧”地響過一圈後,村長的喊聲如虎長嘯,又一次傳將過來。

會場設在玉皇廟前的空坪上。這已是一座破敗的古廟,那年,一位後來成為將軍的大人物,帶著兩百來口叫紅軍的隊伍來到這裏,就在古廟裏安營紮寨。紅軍不信鬼神,砸了玉帝像,將軍睡在用條石做成的香案上。將軍又指揮人,在和廟門遙遙相對的陡峭如削的山崖上寫上了“建立蘇維埃,窮人做主人”的標語。兩位當地有名的石匠,也是當時的蘇維埃主席的爹,腰係纜繩登上石崖,用鐵鏨一鏨一鏨地把十個鬥大的字體刻了出來。後來,這裏發生一場激戰,紅軍撤走了。兩位拋不下妻兒老小的石匠不願隨紅軍離走,最終被還鄉團的大刀送到另一世界。再後來,滄海桑田,將軍幾起幾落以後已經作古,這段曆史已漸漸淡薄得如同幾個世紀以前的事。唯有日漸破爛的古廟和將軍睡過的石香案,以及峭壁上的石刻標語,被上級定為革命文物,交當地政府保護。於是,已經褪色並有許多蟲眼的廟門便終年緊閉,在幾個重大節日,有學生娃娃打著三角隊旗來參觀,村長才從褲腰帶上解下生了綠色鏽斑的鑰匙,打開沉甸甸的大鐵鎖。

現在,廟門前的石級踏道上,用木棒木板綁紮起了一個臨時高台,上麵擺著一排小學生的課桌條凳。村長學城裏開會的布置,把五年前兒媳婦結婚買的床單,拿來鋪在正中的條桌上。那床單中間殘留著一道道沒洗幹淨的、曖昧的印跡。橫掛著的大幅會標和古廟斑駁暗淡的牆壁上斜貼著的紅色標語,透示出幾分莊嚴而隆重的氣氛。在應該到會的村民們還在家裏磨磨蹭蹭的時候,一群未來的小公民卻急不可待地到牛圈羊圈趕了畜生,一路吆喝著呼喊著擁到了會場。他們把牛羊拴在空坪外的樹樁上,齊齊地圍在高台邊,用了呆滯膽怯而又靈活頑皮的目光,望著下鄉幹部別在屁股後麵的手中的幹電池喇叭。幾個上過四年級的半大孩子,在爭論著標語上“人”和“民”字的正誤。一個小女孩使勁地把流出來的兩股又稠又長的鼻涕“”地吸了回去。下鄉幹部在台上板著臉走來走去,不時嚴厲地向村長詢問一句:“怎麼搞的,還沒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