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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呀?怎麼啞巴了?哎!”郭四成等大家叫嚷夠了,估摸他們的氣也消得差不多了,才緊盯著油燈下一張張黯淡的麵孔,連聲說,“就兩句話,殺不殺?不殺又怎麼辦?”
中午,郭明春牽了那頭三歲黃牯牛,從立電杆的工地往家走,電工隊那個穿皮衣服、牛仔褲的隊長“洋殼”(郭家灣人給起的綽號)忽然摸著黃牯牛肥滾滾的屁股,提出要郭四成幫忙給“買”牛肉。郭四成打了一個寒噤,急忙推辭:“現今責任製,死牛的事很少,不好買!”“那我們回城去買!”“洋殼”的臉陰沉下來。下午電工隊不來立杆子了,在屋裏嚷著要回城,啥時買著了牛肉啥時來。
“哎,說呀!”郭四成又一次催促大家。
“告他們!”肖槐玉站起來說。肖槐玉在給電工隊做飯。電工隊來時,郭四成怕分住各家不衛生,專門騰了村辦公室一間敞亮的屋做寢室,怕吃派飯有所怠慢,又立了廚房,戶戶捐糧納肉。這時她氣咻咻地說:“這些龜孫太過分了!我像經佑先人一樣服侍他們,還拿臉色給我看。我就不信莫得王法管他們!”
“說得輕巧!”郭四成皺著眉頭,“你知道怎麼告法?告沒告得成,割卵子敬神,既誤了神,又得罪了人!”
“這號事,也不見得犯法。”有人附和郭四成。
又一陣沉默,郭四成過一會兒,慢慢說:“舍得寶,寶調寶。沒有電,大家都覺得低人一等。可如今舍不得一條牛,又不知要拖到哪年哪月!”
“殺就殺唄!老鴰不喂豆腐不下水!”有人開始動搖了。
“我來逐戶問。”郭四成抓住時機,“同意不同意,月亮壩裏耍刀,明砍!董明英——”
“先問人多的家吧!”牆角裏一個婆娘的聲音回答,“我們家人少,隨大家的意!”
郭四成便問人口最多的郭大華。郭大華也不願做出頭鳥,說:“大家同意我也同意!”
郭四成火了,叫道:“說個球!你們都把我當猴耍呀!”氣衝衝將麵前的本本一合。
看見郭四成發氣,會場這才一陣騷動,眾人都把目光一齊投向郭大華。郭大華一咬牙,大聲道“殺!”又有幾人跟著說:“同意!”
“既然同意,”郭四成收斂了怒容,拿著本本走過來,說,“都在這上麵簽個字。免得日後安泰大家吃,禍事一人當!”
郭大華和先前喊“同意”的幾個漢子無奈,先在郭四成的本上簽了名字。郭四成等大家簽完,才說:“我也不推責任,有禍同當!”說著,卻在本上署了他女人的大號。
郭四成合了本子,又麵向大家:“誰願殺牛?誰殺牛,頭、腳和牛頭都歸誰!”半天,沒人毛遂自薦。郭四成又提出再獎勵五斤牛肉,還是沒人吭聲。趁眾人交頭接耳的時候,肖槐玉便悄悄擠到郭誌柱身邊。
郭誌柱是郭家灣有名的光棍漢。二十郎當歲數的時候,父親成了郭家灣頭號“走資派”,他跟著倒黴,娶親的事給耽擱了。肖槐玉半年前死了丈夫,丈夫還沒咽氣,郭四成便把她同郭誌柱撮合。肖槐玉起初不答應,可架不住這個說,那個勸,便答應了。她用手肘碰郭誌柱一下,招呼他出去。
“我聽見他們議論,”槐玉告訴他,“叫你明天殺牛。說你是石匠,力氣大,又會殺豬,你莫去聽那些膿包骨的話!要殺,讓‘洋殼’自己幹。諒他們不敢下手,牛也就得救了!”
郭誌柱呼吸著槐玉身上特有的氣息,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問:“我怎麼好推脫?”
槐玉白他一眼:“你就是一根腸子通到底!說下午打石頭砸傷了指頭,拿不得刀!”說著,捉起郭誌柱的右手,掏出手巾要纏他的食指。
郭誌柱那一刻渾身忽地躁動起一股慷慨昂揚的激情,推開槐玉:“裝個舅子,像個舅子,手上沒點血,別人哪相信?!”從地上摸起一塊磚頭,將手指靠著牆壁,一磚頭砸下去。
“你——”槐玉還沒來得及抓住他,郭誌柱指甲蓋已裂開。槐玉急忙給他包好。
等郭四成點他名的時候,郭誌柱果然推辭掉了。郭四成望著郭誌柱指頭鮮血浸紅的手巾,眉毛擰到一起,顯出茫然無計的焦急神情。郭誌柱便把肖槐玉的話原封出售:“要殺,讓‘洋殼’他們自己來。不敢殺,牛就得救了!”
“謔!”郭四成一拳砸在桌上,蹦起來,“真是人在事中迷,就怕沒人提!大侄子,看不出你烏龜有肉在肚子頭呢!”
一屋人長噓了口氣。
郭誌柱的手指痛得鑽心,後悔那一磚頭砸得太重。回家路上,槐玉拉他一把,兩人在路旁站住。
“痛嗎!”槐玉問。
“不痛!一點不痛!”郭誌柱咬著牙答。
“叫你做點過場,你就動真!”槐玉愛憐地說,靠他更近。
“我……”郭誌柱覺得非常幸福,心中突然騰起一股不可遏製的欲火。周圍悄無聲息,郭誌柱便一把將槐玉攬了過去,不顧手的傷痛,一個勁兒地在她身上亂摸。
槐玉是過來人,知道他想幹什麼。但她是個很重名分的女人,不到那一天,她絕不答應那件事,便低喝:“有人!”
郭誌柱猛地鬆開手,待發現受騙,就沮喪地說:“你,心好硬……”
肖槐玉油然而生柔情,輕聲說:“也不會讓你等得太久。回去睡覺吧!”
這就導致了郭誌柱今晚荒唐的夢。他夢見摟著肖槐玉,親她、摸她,十足地做著那件快活得很的事……正在這時,門忽然一陣緊敲,把他從夢中驚醒。他氣惱地大聲問:“哪個?”
“開門……”一個帶哭腔的老婦人的聲音。
郭誌柱起床套上長褲,去開了門。寒氣裹著一具僵屍樣的軀體撲進屋裏。
郭誌柱點上燈,看清是肖槐玉的婆母張廷秀,心裏便像吃飯時吞了一隻蛆,五髒六腑都往外翻。這老婦人,兒子死後,不知怎麼老和槐玉過不去。不但處處說槐玉壞話,還像槐玉的影子,槐玉走哪兒,她就跟哪兒,郭誌柱心裏恨她,可眼下又不能得罪她。過一陣,便板著臉問:“有什麼事?”
老婦人渾身顫抖,不知是凍的還是氣的,半天,才邊號邊說:“我的兒呀,肖槐玉偷到‘洋殼’了!‘洋殼’答應不殺牛,還給那娼婦寫、寫了約據……”
老婦人叫著,還沒容郭誌柱插話,隔壁董明英就驚驚炸炸道:“二嬸,可是真的?”
老婦人發誓:“有半句假話,天打雷轟!”
郭誌柱頭腦“轟”的一聲,夢中之事早忘到爪哇國去了。
2
每天天不亮,槐玉就去給電工煮飯——城裏人吃飯早,不比鄉下。
郭家灣人公推槐玉給電工煮飯,不但因為槐玉是郭家灣最能幹的媳婦,而且還算得上半個城裏人,她的娘家離縣城三裏。六年前嫁過來時,城裏的貴妃頭、迷你裙、高跟鞋還沒形成潮流,可槐玉都擁有了那些。並且,她的個性也有點特別。譬如,郭家灣其他媳婦隻能和小叔子開開玩笑,可她和老輩子也可以來上幾句。其他媳婦不能和男人太熱乎,她可卻能和大小夥子打打鬧鬧一同上街、看電影……這一些都使郭家灣人感到紮眼,心裏癢癢的有種說不出味道的感覺,卻又不得不佩服這媳婦見多識廣,大膽潑辣。
今天,槐玉和往常一樣,天蒙蒙亮就起身去村辦公室。推開廚房門,點上燈,刷淨鍋,生起火來,剛把米淘淨下到鍋裏,虛掩上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洋殼”出現在屋裏。
“你早哇,嫂子!”“洋殼”嬉笑著,靠灶台而站,兩眼直盯著槐玉。睡過一夜,“洋殼”頭發亂似雞窩,襯得臉尖如猴。
“不早!”槐玉搭訕著,不看他,隻顧將柴塞進灶孔。電工隊五人,她看出“洋殼”不是正經貨,常用流氣的眼光瞅女人,背著人還對她說下流話。因此,槐玉多了一個心眼兒。
“嫂子,你們昨晚在開會?”廚房是村辦公室的一間偏房,和電工的睡房不相通。槐玉來做飯的當兒,正是“洋殼”體內那種不安分的激素分泌最旺盛的時候,又憋了一泡尿在膀胱裏。聽見槐玉來開門,身上燥起一陣熱,又惦記著“買”牛肉的事,便起床躡手躡腳溜了過來。這時吊著眼角打量槐玉,沒話找話。
“開了。”槐玉沒好氣地答,“大夥說了,要吃牛肉,你們自己殺牛!”
“嗬!”“洋殼”聳著肩,腳尖頓地,笑道,“你們以為我們不敢?”
“你敢殺牛?!”槐玉不相信,瞪眼看他。
“我們從高壓線上接兩根電線,就……”
“你?!”槐玉沒料到“洋殼”有這樣毒辣的手段,頓覺從頭涼到腳,身上的神經和肌肉都像是擰緊了發條,隨即罵道:“你這樣狠毒,不怕損陽壽!”
“嘻嘻!”“洋殼”的臉拉得更長,“你們舍不得?不要牛肉也可以,不過你要答應我……”“洋殼”忽然往前撲。
“你——”槐玉倏地站起身,撐開雙手護衛著自己,低聲喝道,“幹什麼?!隔壁就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