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場小故事(1 / 3)

小場,距城一百五十裏,四麵環山,道路險阻。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五年,農曆俗稱牛年,小場鄉民用牛的勁頭,鑿通了一條連接南北的簡易公路。路成之後,縣汽車隊靈活機動,將原來三天一次的A鄉班車,改道經此而過。這自然是鄉民生活中一大樂事。

不過,也會生出一點風波。這個小故事便發生在第二次班車路過之後……

“市管員”董老頭,在小學校操壩(此處是農貿、竹木市場,此時又兼作車站)發現三個值得嫌疑的人。

董老頭六十歲,矮胖身材,呈灰白色蓬鬆麵皮,額角布滿皺紋,腮幫軟綿綿耷拉下許多肉疙瘩,頭發短而稀疏。長相雖極一般,又沒有文化,卻因舊社會苦大仇深,做過工宣隊長進駐當地最高學府——小學校。兩年前,子襲父職,他便從站了二十多年的供銷社灶台上退了下來。人退休,革命意誌不衰退,好管場上閑事,鄉政府便請他做了“市管員”——市場管理員之簡稱。老頭就整日一副雷公臉,誰撞見誰心裏難受。連新婚不久的兒子媳婦見了,親親熱熱也會變得憂鬱不安,如果憂鬱會更加痛苦,本來痛苦就會——不想活命。那次媳婦悄悄和丈夫商量,想去城裏將頭燙一燙。不期老頭聽見了他們的私房話,便一頓大罵。媳婦過門沒幾天,又羞又氣,就要去跳場尾的回水沱,幸被鄰居勸住。

董老頭發現三個值得懷疑的人,準確時間是十時十五分。那時,一輛擠得水泄不通的由南而北的客車,和另一輛同樣針插不進的由北至南的客車,同時在小學校操壩停下。若幹個“黃泥巴腳杆”鬧鬧嚷嚷地從車門擁擠出來(擠的程度,使人想起“野蠻裝卸”幾個字)。先是,在從由南而北的車上下來的人群中,出現一個惹人注目的女子。董老頭一見這女子,心裏便像被什麼撩了一下,癢癢的怪不舒服。接著像約好似的,由北而南的客車上,也走下同樣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子。兩個女子相見,便像一丘之貉(董老頭思維中的詞。這個詞是他做工宣隊長時學到的),手拉手連比帶畫,又說又跳。董老頭已是滿腹疑雲,卻不料又從車上跳下一個男子,直往倆女子撲去。接著,三個人便圍成一團,好不……董老頭的牙根一陣酸痛(他一見不順心的事,牙根就會發病),馬上就斷定了這二女一男有重大嫌疑。於是,立即差人報告了鄉公安員。

鄉公安員年屆五十,從民兵排長到治保主任,再到“公家人”,在小場上供職二十餘年,既無驚天動地的偉績,也沒一星半點的過失。原因是小場的老百姓知足常樂,民風淳樸,秩序井然,很少有扒手行竊,更沒有發生過殺人越貨、攔路搶劫的惡性案件。所以,公安員同誌在悠閑地按月領薪俸的同時,又有點無所作為的苦惱。特別是近兩年,更一心想搞出點成績,以便在光榮退休之後,還能贏得鄉民仰慕的目光。因此,就有了格外兢兢業業的精神和盡職盡責、一絲不苟的勤奮。聽了董老頭派人來報告的消息,公安員同誌便立即整理戎裝(扣好幹部服上麵兩顆扣子),威武雄壯地執行任務去了。

不一時,三個有嫌疑的人就由公安員同誌帶著,出現在小街上。

這都是三個極年輕的青年。倆姑娘一高一矮,矮個的姑娘圓臉盤,大眼睛,眉毛彎彎細長,頭發卷曲,攏在腦後,用手巾打著個漂亮的蝴蝶結。身上的連衣裙,領口很矮,露出脖子下一塊白雪般豐腴的肌膚。且連衣裙又極薄極柔軟,看得見貼肉的白白的胸罩。藕荷色高跟塑料涼鞋,淡黃絲襪,走路的姿態分外的婀娜。苗條的姑娘瓜子臉,同樣的柳眉大眼,鼻子小巧而輪廓分明。得體的瀑布般的披肩長發,同樣的極薄極軟的開司米連衣裙,襯托出身子優美的曲線。乳白色半高跟鞋,棕黃色長絲襪,如出水芙蓉,淡雅、端莊、嫵媚。小夥子也是非常的英俊,頎長的身材,四方臉,大鼻梁,上架一方框墨鏡,鬢角一抹漂亮的小胡子,白色滌綸襯衣紮進牛仔褲,透出一股瀟灑、風流倜儻的靈氣。

現在,他們各自提了自己的行李,麵龐上掛著惶惶的表情。偶爾互相顧盼幾眼,那眼神既親切,又有疑問。進入小街,猛聽得一句蒼老而高亢的呼喊迎麵劈來:“我的女啊——”全然是喊他們。倆姑娘忽地停住腳步,便看見一白發婦人,拄了丈長的竹竿,顫顫巍巍呼喚著踱來。三青年眼睛閃閃地放著驚奇的光。正疑慮時,公安員同誌一聲斷喝:“一個瘋子,有啥看頭?走!”三青年頭皮一陣發麻,便又隨公安員同誌前行了,各自心裏卻又多了幾分惶惶不安。老婦人的喊聲漸細,最後如遊絲消失在遠遠的空氣中,三青年便把目光投向街道。街道狹窄如一條帶子,全用青石板鋪成。也不知經曆了幾代人的踩踏,已凹凸不平。昨天下過雨,陽光在凹處的積水裏扯長臉調皮地笑。一條三尺寬點的巷道頭裏,擺著幾隻農民收肥的糞桶。一個男人正旁若無人地拉長行頭對著糞桶撒尿,一邊回頭看他們。倆姑娘觸電似的,倏地收回目光。卻又看見那邊一位賣耗子藥的“跑攤匠”,瞪著圓溜溜發紅的眼睛。三青年一見他麵前那堆死鼠,禁不住全打了個寒戰,又急忙忙把眼光移到街房上。街房全是圓柱、圓梁、圓椽,粗獷而雄渾,又覺沉悶。因為實在太低矮,隻消稍稍一跳,便會觸到屋簷。房頂的瓦上,滋生著一層細絨般的青苔,陽光下嫩綠得可愛。兩邊人家遮太陽的篷布,在街上相接,嚴嚴地遮住了街麵。太陽非常頑強地從上麵透下一點光來,胭脂一般輕柔。高腳蘆花公雞帶一群夫人,在玫瑰的紅中溜達,看見他們走來,並不逃遁,隻抖擻兩下羽毛,溫馴地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