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山村明月夜(2 / 3)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趙大秀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落,心上人高山頂上背礦石,一腳不慎,跌下萬丈深淵喪了命。

心上人去世不久,張玉蓉出了世。一日夫妻百日恩,趙大秀守著女兒,自誓不嫁。開先,她還懷著美好的理想,盼望著山溝裏建成共產主義。可是,歲月流逝,不但共產主義沒有影子,連原先靜謐、平安的生活也蕩然無存!今天這個運動搞過去,明天那個鬥爭壓過來,搞來鬥去,田裏草比穀子深。鄉親們辛辛苦苦幹一天,剛好買包“經濟”煙。趙大秀一個寡婦,二十多年都在黃連水裏過日子。生活的艱辛,使她對當年的婚事漸漸生了懊悔之心。

張玉蓉一天天長大,秀氣的臉,黑漆似的眸子,小巧玲瓏的鼻。養女像娘,卻比二十年前的娘還美麗十分。趙大秀既高興,又擔心女兒嫁給鄭安全,落得自己一樣受苦,心裏懸吊吊,拿不定主意。

就在這時,王水仙大駕光臨,趙大秀寒籬“生輝”。

張玉蓉與鄭安全相好,孫占成和王水仙早有耳聞,可為了報複鄭安全,王水仙卻偏偏幹拆橋的壞事,來給玉蓉提親。對方在城裏工作,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能文能武,無可挑剔。隻有一點不足,左邊身子一米六九,右邊身子一米六七。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小夥子工作單位不錯,每月工資加獎金六七十元!吃不愁,穿不愁,好日子就像水長流!一幹二軍三工人,再孬也壓過莊稼人!如今吃商品糧的是“翹貨”,別的姑娘打起燈籠火把也難尋……

王水仙如此天花亂墜,包藏禍心,卻正對了趙大秀的心思,就硬逼玉蓉答應這門親事。

張玉蓉從小聽母親的話,溫順慣了,一時沒了主意。集上的人不止一千,心上的人隻有一個,她一心愛的是鄭安全,又不敢違抗母親的旨意。幾天來,她飯不吃,覺不睡,憔悴得像一朵冰雹砸下的落花。趙大秀巴不得女兒一錘定音,於是腳跟腳,手靠手,把張玉蓉管得嚴嚴的,不讓她與鄭安全見麵。

捆綁不能成夫妻!趙大秀管住了女兒的身,卻管不住女兒的心。今天下午,張玉蓉瞅空跑出門,到鄭安全家裏去了一趟。

趙大秀龍威大怒,待張玉蓉回家來,掄拳揮掌,一陣急風暴雨傾瀉在女兒身上。

張玉蓉二十二歲,第一次挨母親巴掌,心中悲痛,就哭著跑出屋,恰好遇到踏著月色歸家的孫月華。

張玉蓉撲在孫月華懷裏,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傾瀉下來。一會兒,孫月華肩頭、胸前的衣服全淋濕了。她把張玉蓉額前散亂的頭發捋到她的耳朵上,一個勁兒搖著她問:“玉蓉,怎麼了,快跟我說,快跟我說呀……”

張玉蓉一邊哭,一邊訴,斷斷續續把經過說完。孫月華白皙紅潤的臉龐氣成了淡青色。杏眼圓睜,鼓著腮幫說道:“這都是我爹媽的罪孽!蜂蜜嘴,刀子心!玉蓉,你,你打算怎麼辦?”

張玉蓉抽抽搭搭地回答:“月華姐,我也莫得主意,我去找銀杏姐想辦法。”

孫月華想了一下,說:“對,玉蓉,去找銀杏姐,我陪你去!”

杜銀杏住在岩下邊,她們順著小路往下走。走下岩,一塘清水出現在眼前,她們剛剛走到水塘邊,隻聽得水塘裏“嘩啦”一聲,一個人頭從水裏冒出來。張玉蓉嚇得驚叫一聲,急忙把身子撲在孫月華懷裏。孫月華也三魂嚇掉了兩魂,木然地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水塘裏的人卻甩出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3

石盤灣,褐紅色的山,淡綠色的水,黃壤石骨子地,盛產紅苕。卻也怪,姑娘們吃了紅苕,十個長得九個俏,人人都是上日曆畫的材料。

可以和孫月華比美的,石盤灣還有一個姑娘,叫杜銀杏。

杜銀杏豐滿合度,端莊秀美。一副瓜子臉雪中透紅,兩彎柳葉眉前寬後窄,一張菱角嘴不大不小,也是百裏挑一的好姑娘。

然而,一朵鮮花插在了牛屎上。

一九七二年,城裏知青下鄉來,石盤灣攤上一人,姓林名萬。

“新生事物”進山,山裏人大開眼界。這個林萬長不像冬瓜,短不像南瓜,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心眼子又不正,偷雞摸狗,胡作非為,樣樣都幹。

黃鼠狼想吃天鵝肉,林萬想娶水靈鮮嫩、一表人才的杜銀杏做老婆。事情並不難,有錢能使鬼推磨。林萬揣一遝票子,進了王水仙的家門。

王水仙見財神菩薩進屋,眉毛樂成豌豆角。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如此這般,把杜銀杏撮合給林萬,易如反掌。

杜家原是石盤灣的小康之戶。可是,自從“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日子就像下灘的水,一跌千丈。杜銀杏和父親杜開明,在號稱“天府之國”的聚寶盆裏,臉向黃土背朝天,苦撐苦做,一家人還是缺衣少食。今年盼望來年富,來年還穿衩衩褲,年年鬧春荒。這幾天正斷糧,小兒子不吃“憶苦飯”,餓得喊爹叫娘直哭。杜開明和大家一樣,戶戶“公貧”,借貸也是無門,在屋裏急得團團轉。

林萬領了王水仙的錦囊妙計,急忙跑回城,向當了商業局革委會委員的老子一張口,米麵油鹽,扛回一大口袋。

王水仙樂得像觀音廟的笑彌陀,將二分之一的東西入了自己倉庫,提著另外二分之一來到杜開明的破草屋:“杜大哥,恭喜呀恭喜!福星高照!紫氣東來,貴府生輝……我來給大哥介紹一門乘龍快婿,望大哥賞臉!人嘛,天天相見……”

杜開明一聽說是林萬,急忙把頭搖得像貨郎鼓。

王水仙哪甘失敗?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回身轉告林萬:“那老頭子口氣大得很,點把點東西不得行囉!你要舍得花錢!隻要有大把鈔票,就買得回現成衣裳,你快回去再想點辦法。”

林萬於是手指縫裏流金走銀,一遝遝鈔票甩進了王水仙手裏。

王水仙又二一添作五,拿著林萬給的鈔票的一半重登杜家大堂:“哎,我說杜大哥,你啷個榆木腦殼不開竅!人的相貌差點怕啥?長得再美,肚子餓了還能啃兩口?林萬本領高強,人緣兒好,老子又在當官,你有了這門女婿,還怕缺吃少穿嗎?再說,吉人自有天相,包公相貌醜陋,還做大官呢!那些年我在重慶見到的大官,像個啥子?比你都不如!幹筋瘦殼,吃鴉片煙把牙齒熏得焦黃!林萬天庭飽滿,日後必然大富大貴!我家老頭給他們兩人合了八字,那硬是天生的一對,地配的一雙!”王水仙隻差沒說這句話:要是我晚生三十年,也一定要嫁給林萬的。

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繡花針!王水仙像田裏的螞蟥,叮住杜開明不放。杜開明經不起胡攪蠻纏,更禁不住腹中饑餓,就咬著牙允了這門親事。

杜銀杏那年剛滿十八,知道這件事後,又哭又鬧,摔盆子摔碗,死活不肯嫁給林萬。杜開明內心有愧,溫馴得像隻綿羊,坐在灶門前暗自流淚。杜銀杏鬧夠了,鬧乏了,回頭一看父親蠟黃的麵孔和小弟弟骨瘦如柴的身子,心軟了。哭了三天三夜,還是被王水仙領進了林家門。

杜銀杏嫁給林萬,做了十年維持會長。

時來運轉,林萬收回城,當了外貿局工人。癩疙寶進城三年成精。林萬回城十年,大鬢角、太陽鏡、小胡子、喇叭褲,從頭“洋”到腳。杜銀杏滿褲腿泥星進城去,和林萬站在一起,自然不倫不類,有傷大雅。

林萬懊悔,既知今日,何必當初。杜銀杏種了責任地,也再不像過去那樣依靠林萬生活,也就腰粗氣壯。林萬一年十二個月不回家,杜銀杏三百六十五天不進城,兩人井水不犯河水。

杜銀杏種著娘兒倆的包產地,挑抬薅鋤一身擔。今天挑了一整天糞淋紅苕,身上汗味、糞味難聞。趁小夥子們洗過澡了,她悄悄來到池塘裏,要打掃打掃身上的清潔衛生。洗得正舒服,突然聽到小路上傳來腳步聲。竹影下看不清人影,杜銀杏一驚,懷揣小兔子,急忙把身子淹在水裏,隻露出一顆腦殼在水麵。

來人走近了,杜銀杏看清了是孫月華和張玉蓉,就猛地從水裏跳出來,和她們開了一個玩笑。

孫月華聽見杜銀杏“咯咯”的笑聲,才從驚恐中回過神來。她用手按住“怦怦”跳動的心口,對杜銀杏罵道:“銀杏姐,你這個作傻孽的!你這個妖精客,嚇死我們了!”

杜銀杏還在“哧哧”地笑:“我以為你們真的不怕鬼呢!要不要請巫師招魂?不用了,月華你爹就會!”

一塘清水把圓月、星辰、青山、翠竹全抱在懷裏,水麵上罩著一層薄薄的青霧,晚風輕輕地吹,池水款款地搖,杜銀杏水中的倒影顯得特別溫柔可愛。

“月華,玉蓉,快下來涼快涼快!”她對著孫月華和張玉蓉喊道。

孫月華成天在加工坊裏,身上油漬漬、汗斑斑,頭發、頸脖上都沾滿了米糠灰。聽了杜銀杏的召喚,她動了念頭,於是就脫了外衣、長褲,又來拉張玉蓉。

張玉蓉一甩手臂,在白天搓衣服的石板上坐下,喊了一聲:“銀杏姐!”喉頭就被噎住了,兩顆閃閃發光的淚珠順著臉頰滾下來。

杜銀杏急忙爬到石板上坐下,把手搭在張玉蓉肩上:“玉蓉,有什麼事?說出來我們幫助你!”

張玉蓉哭著說:“銀杏姐、月華姐,你們看我該怎麼辦呀?”

池底的月亮,星星,一動不動,像是瞪著眼睛,屏聲靜息地傾聽張玉蓉的哭訴。風停了,青蛙也閉了口,四周悄無聲息,張玉蓉的每一個字都刺著兩個姑娘的心。

張玉蓉的話剛完,杜銀杏氣得蛾眉倒豎,從地上一把拉起張玉蓉:“走,我們找王水仙說理去!”

孫月華深深歎口氣說道:“銀杏姐,玉蓉妹,都怪我媽害了你們,你們都恨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