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山村明月夜(3 / 3)

杜銀杏在孫月華肩上擂了一下:“說那些有什麼用?一樹結果,酸甜不同!我們都是一根藤上的瓜呀!我已經受了他們的害,眼下又輪到玉蓉妹了。你呢,還不是和我們一樣,誰還能責怪誰!”

杜銀杏一句話道出了孫月華心中的憂鬱,一種淡淡的哀愁湧了上來,她仰麵望著星空,半是自言自語,半是對張玉蓉說:“唉!你媽也糊塗,怎麼聽信我媽的胡言亂語嘛!”

張玉蓉掏出手絹,擦了擦腮邊淚,答道:“她怕……我又像她那樣,受一輩子苦。”

“難道你沒向你媽說,如今有了黨的富民政策,農民的好日子在後頭,過去的悲劇再也不會重演了!”孫月華站在張玉蓉旁邊,搖著她的肩說道。

張玉蓉抽抽泣泣地回答道:“我,說了!嘴巴都磨起了繭繭,可我媽認死理。她說,這些年的政策就像人穿衣,一時興肥,一時興瘦,一時興長,一時興短,沒個定準,隻怕好景不長。我媽生得保守,沒有幾年的事實教育她,她是不會相信的。我,我怎麼辦……”張玉蓉說著,又傷心地哭起來。

孫月華沉默了。銅鏡似的圓月,從西邊天空移過來,滑進一片浮雲中。滿地的清輝立即暗淡下來,孫月華和杜銀杏的心中升起一種悵然和悲哀的感覺。微風輕輕地拂起她們的鬢發,像是要吹走她們心靈的哀愁。

隔了一會兒,杜銀杏忍不住了,大聲地對張玉蓉說:“哭!哭有啥子用?你哭了她們就會發慈悲?!越是怕,鬼越嚇!新中國成立三十多年了,我們姑娘家的命還像一坨黃泥巴,人家想捏就捏!我們不鬥爭,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

張玉蓉抬起哭紅了的眼睛,惶惑地問道:“銀杏姐,怎麼鬥爭法呢?”

杜銀杏說:“你跑哇!跑到鄭家去,永遠不回來了!”

張玉蓉吃了一驚,輕輕地說:“我,不敢,怕媽傷心!”

杜銀杏又氣呼呼地說:“那就告狀!明天我們到公社去告狀!”

張玉蓉又搖搖頭說:“告狀?告生我們、養我們的父母親,會落得一輩子忤逆不孝的壞名聲的!”

杜銀杏氣得一甩手,上牙咬著下牙,指著張玉蓉說道:“你呀,橫也怕,豎也怕,甘願做正月間的龍燈,由人整起耍,我們不管你了!”說完,轉過身,氣衝衝地抓起地下的衣服。不料她轉身過猛,手肘碰在孫月華身上。孫月華站在石板上,打了一個趔趄,立腳不穩,就順著堰坎滑進了水中。猝不及防,幾口冷水灌進她口中。

杜銀杏急忙丟了衣服,一把將孫月華拉上來。孫月華一邊咳嗽,一邊捶打著杜銀杏。咳完了,她突然拍著大腿叫起來:“銀杏姐,有了!我有一個好辦法,既可以救玉蓉妹妹,又可以治一治我爹媽貪心、坑人的老毛病!”

杜銀杏和張王蓉閃著清亮的大眼問:“什麼妙計,這樣好?”

孫月華說:“除非這樣辦……”三姐妹湊在一起,聽孫月華低聲細語說良策。

果然,杜銀杏聽完,拍著孫月華的手背讚揚說:“你呀,不愧是我們姐妹中的文曲星!多用兵不如巧用計,玉蓉,你敢不敢這樣做?”

張玉蓉用指尖纏著辮梢,說:“隻要能救出我,我什麼都願意!?”

4

孫月華一股輕風,來到趙大秀的院壩裏。

趙大秀單門獨戶,茅屋三間。房前幾株桃李樹,屋後一排楊柳青,兩旁翠竹婀娜。竹籬小院風光好,玉宇瓊樓總不如!

趙大秀四十三歲,三十多年艱辛歲月,沒有使她皮膚變黑,隻在額角和眉梢的皮膚上刻上了幾道皺紋。不濃不淡恰到好處的眉毛下,一對丹鳳眼,飽含著鬱鬱寡歡的神色。顴骨突起,年輕時一對討人喜歡的酒窩兒消失了。隻有腦後一個過早綰起的高髻,倒可以引起城裏同齡女人多看幾眼,別有一點鄉風土味。

餘怒未消的趙大秀坐在地壩中一把竹椅上,在月下乘涼。聽到腳步聲,以為是張玉蓉回來了,背過身去,把蒲扇搖得呼呼響。

“大嬸!”孫月華甜甜地叫一聲。

趙大秀回過頭來,立即笑臉相迎:“哎喲!是月華呀,這裏坐!”趙大秀讓出竹椅,自己坐在一條木板凳上。

孫月華常來常往,往日來都有事,今晚來幹什麼?孫月華想了一想,笑著說道:“大嬸,我來給你借個頂針兒!”

“有!現在就要嗎?”

“不忙!反正歇涼,坐一會兒再要!哎,大嬸,你們單門獨戶,也真冷清呀?”

“慣了,還覺得好些!”

“是呀!城裏人就喜歡鬧熱。我們在縣裏培訓時,電影院放《牛郎織女》,連老太太都買票看呢!”孫月華腦筋靈活,勝過她爹,能說會道,又強如她娘。她撒了一個謊,拐彎抹角,言歸正傳,開始了第一個階段的戰鬥,“哎,大嬸,你說王母娘娘的銀簪真有那麼厲害,能把兩個年輕人隔開嗎?”

趙大秀聽者無心,隨口答話:“誰知道,反正戲裏是那麼演的!”

“嗯!對頭!世上有,戲裏才有,怪不得大家都恨王母娘娘!”孫月華發起火力偵察,“大嬸,你說我們這山溝溝好不好?”

“再好,也比不上城裏,比不上平原大壩嘛!”趙大秀聽出話裏有音,提高了警惕。

“大嬸,那你年輕時,為什麼死也要留在這山溝溝裏?”孫月華棋高一著。

趙大秀猝不及防:“你呀,大嬸哪裏痛你就戳哪裏!那時年輕不懂事,都是鬼摸了腦殼!”

“大嬸,你不能那樣說!夫妻相愛,貴在知心。你那種精神,還值得我們年輕人學習呢!”孫月華恰到好處地引用了母親拉纖說媒的格言,柔聲細語地說。

“打魚子說不得隔年話,過去的皇曆翻不得……”

“不!大嬸,你這種精神就值得年輕人學習!兩廂情願,好結親眷!強扭的瓜不甜,強迫的婚姻不美滿!”孫月華把椅子拉到趙大秀麵前,左手靠在趙大秀大腿上,右手搖著花手絹,講道:“大嬸,龍灘那邊有對青年,從小在一起長大,郎有情,妹有意,要結為姻緣。但女方爹娘糊塗,嫌男娃家窮,硬逼女兒嫁一個財大氣粗的人。女兒不答應,就硬逼,結果逼得那女娃跳進龍灘淹死了。那個小夥子見生不能結婚,不如一同去死,也就跟那個姑娘一起去了,活活逼死兩條人命,爹娘也判了罪!”

“是啊!為婚姻事情逼死人命,多的是呀!你回家問你爹,早年我們灣上有個大姑娘,死活不答應父母給她訂下的童稚婚姻,和一個長工小夥子私下相好。結婚不成,後來出了醜事。老爹一氣成疾,不久身死。老母羞於見人,一根繩子吊了頸。你說慘不慘?養得到她的身,養不到她的心啊……”

趙大秀風風雨雨過了幾十年,畢竟老於世故。聽話聽音,鑼鼓聽聲,她從孫月華的話裏品出了對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於是也針尖對麥芒地回答孫月華。

孫月華見趙大秀吃了秤砣鐵了心,就決定放棄政治爭取這一方案,采取第二步行動。不到黃河心不甘!她揉了揉鼻翼,忽然打出一個響亮的噴嚏,清脆響亮,像大年初一早晨放的電光火炮。

響聲驚出貼著後牆邊偷聽的兩個人,一前一後閃了出去。

“哎呀,鼻子像有條毛蟲在爬,怕是感冒了!大嬸,你把頂針給我吧!”

“不耍了?”

“不耍了!”

趙大秀找出頂針,孫月華正經作古地問:“哎,大嬸,玉蓉呢?怎麼不見她的人影——”

一言未完,忽然外麵傳來杜銀杏尖厲的呼救聲:“救人啊!張玉蓉跳水了啊——”

像一聲霹靂在石盤上空震響,杜銀杏的高聲喊叫,打破了夜的靜謐。

孫月華腳一頓,故作驚訝:“不得了!”

“張玉蓉跳水了,救人啊——”

趙大秀還沒回過神,孫月華已經拉起她,旋風般跑出去。一路上扯旗放炮:“救人啊,張玉蓉尋短見了!張玉蓉跳水了!”

起風了,“呼呼”的夜風從翠竹、樹梢上滾過,山林間回蕩著怒潮翻卷的響聲。石盤灣一百七十口人,平常雞飛狗跳,也是一大稀奇,這一驚動非同小可,家家開門,戶戶亮燈。正在歇涼的人,一窩蜂往堰坎上擁去。

“哎呀,平常那麼溫順的丫頭,有啥事想不開嘛?”

“她媽要逼著她嫁給城裏跛子,年輕人怎麼想得開嘛!”

“趙大嬸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逼死了玉蓉,看她老來靠誰?”

“靠不靠誰是小事,死了人要負法律責任!”

趙大秀聽著人們一邊跑,一邊議論,突然雙腿發軟,從孫月華手臂中滑下來,坐在地下號啕大哭:“天啦——,怎麼下場啊—— ”

孫月華伏下身去扶她,好不容易才把她拉起來。這時,孫占成和王水仙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她們身邊,對著痛不欲生的趙大秀說:“趙大嫂,你們的家庭糾紛與我們無關喲!”

孫月華把垂在胸前的辮子往背後一甩,氣得一跺腳,對他們大聲吼道:“你們還不痛改前非,是沒有好下場的!”說著,拉起趙大秀往前跑去。

趙大秀被孫月華緊緊拉著,一邊跑,一邊向孫月華哀求道:“月華呀,求求你勸勸她,我再不管她的婚姻了,可莫丟下我一個人啦……”

孫月華突然覺得眼前一片明亮。抬頭一看,月亮衝出了浮雲,柔水似的銀輝更加璀璨晶瑩,灑滿了大地。然而,藍瑩瑩的天幕上,前方掛著一塊更大更厚的積雲,皎潔的月亮又將被積雲遮住,她還能衝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