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出來高萬丈,
這對新人過山梁!
過山梁,我不擋,
規矩禮性講不講?
眾人就跟著他的話音一齊吆喝道:“講!講!”
於是,就有一張張調皮、戲謔的麵孔,圍著小轎車嘻嘻笑。停息了的嗩呐、鑼鼓又雷吼般的一齊奏響,那吹手還極富表情,猶如雞啄食般,朝車內新人一吹一點頭。
這車內人頓時惶惶然,像突然走進異國他鄉的遊子。那嗩呐鑼鼓既不成調,又非常的激越尖厲。在他們聽來,也好像隻是把那些金屬東西裝在一個筐裏,在胡亂地搖。亂七八糟的聲音,震得耳朵發麻。新郎官隻得開了車門,出來極溫和謙讓地對大家頻頻點頭,不恥下問:“各位老鄉,有話明講。我們不知道鄉下的規矩呢!”眾人聽見,鼓樂聲中又一陣“哧哧”的笑聲。原以為城裏人天上知半,地下全知,卻也有連這樣重要規矩都不懂的“膿包骨”!城裏新郎在大家明顯的嘲笑中,臉紅筋漲,非常的尷尬。倒是先前“期會”隊伍中的媒婆老太,被適才業餘評論家的義務恭維衝昏了頭腦,竟飄飄然過去給城裏新郎遞“拱子”說:“你還不曉得喲?兩堂‘期會’同了路,要嘛依先來後到的順序走,要嗎就向前堂‘期會’的人打發讓路錢,兩邊新娘子還要交換一根帕兒。這是老輩子傳下來的規矩呢!”
城裏新郎得了老太明教,感激地連聲道謝,然後回車上同新娘嘀咕起來。又回頭同中年陪客商量一陣,便和新娘雙雙走下來,臉上全掛著那麼好看的、淺淺的微笑,來到三順麵前。新郎說:“對不起,小同誌!我們兩點鍾得參加單位的集體婚禮,勞駕你們讓一讓!”說話間,打開皮帶上的錢匣子,抽出幾張一元的鈔票,笑容可掬地遞給三順,“我們不懂鄉下的規矩,請小同誌……”
“莫來頭,隻不過是個歡喜呢!”“小同誌”也笑著,伸手要接錢。
“舅母——”猛然一聲呼喚,從花花轎兒中尖銳而激烈地傳出,“我要走前頭——”
這呼聲,對正在興頭上的人們,無異於一聲猝不及防的霹靂。自然,除城裏人外,大家懵懂一陣,立即就明白過來。而醒豁最快的,莫過於一夥送親客。而先於送親客的,便是媒婆老太。這老太幾乎是接著外侄女的聲音對三順罵道:“對!你個背千年時的軍犯,哪輩子用過錢的!錢買得到你哥哥嫂嫂一輩子的前程?”這老太改正起錯誤來,倒是非常迅速徹底,因為兩分鍾前,恰恰是她好為人師,為城裏新郎提供的情報。
三順的麵皮不由得一陣發紅,其餘的夥計也是新郎沾親帶戚的貼心豆瓣,一聽轎裏滿香和媒婆的話,全都恍然大悟,一個個默不作聲地退了回去。吹打先時從城裏新郎開錢匣起便增加了氣力,此時全如正漏著氣的皮球,便發出一陣有氣無力的怪聲怪調。
先前隊伍的媒婆喝退了“一切向錢看”的不肖夥計,才走到轎簾前,嗲聲嗲氣道:“滿香兒,你看我硬是老聾渾了,沒有想到這一層!”老太太的自我批評完畢,轎內新娘便囑咐道:“舅母,你要給我做主,反正不能再讓人搶了前頭!”聲音似哀似怨,亦嗔亦喜。又由於隔了轎簾,便又有幾分悠長婉轉。餘音還未消失,老婦人便響亮地答道,和那纏綿的哀怨形成鮮明對照:“哎!我的兒放心!”恐語言表達不力,又挺起胸,一副不辱使命的、赴湯蹈火的英雄氣概。
滿香之舉,雖令這乘轎車的新人困惑不解,卻並非偶然。原來,她今日發親,已是走了別人後麵。滿香的這堂婚事,全是舅母操持,而滿香也是樂意把命運係在這六旬老婦人身上。其原因並不因為是鄉間女子還無主宰自己婚事的權利,倒是和千年來的習慣相關。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絕對是要聽的。何況這“媒妁”既是伯母,又是舅媽,豈有不盡心竭誠的道理?自然,老婦人是格外的費心,會親家,換庚帖……一套繁文縟節不用敘說,就是今天這黃道吉日,也是她請了三個先生共同擇定。原以為大吉大利是斧頭也砍不掉的,卻不料智者千慮,也有一失——那滿香有個女友叫桂花,不知怎麼打聽出了滿香的吉日,是三個先生斟酌的,便也認定這是個非常好的日子——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嘛!就把下月初七的婚期提前到今天。據那古老的傳統,桂花和滿香是同一個曾祖父下來的,又是隔壁鄰居,誰先出門,誰後出門便大有講究。兩家由此掀起一場軒然大波,兩個從小相好的小姐妹竟為此反目成仇。
先是滿香對桂花侵占自己幸福的行為十分地不滿,但看在過去的友誼上,她還是克製住自己,過去和桂花敘舊,然後動之以情:“我們從小耍得好,你就舍不得打個讓手?!”桂花的警惕性蠻高,毫不為滿香糖衣裹著的炮彈所腐蝕,一邊忙著手中的嫁妝一邊說:“別的什麼我都讓你,我巳時發親,今天說到明天,也不得改動!”滿香生起氣來:“你原來不是這個日子嘛!多一個月,就等不得了?”語言中已含有挖苦之意。桂花便立即以牙還牙:“你等得,為啥不等十年八年?!”“你不要臉!”圖窮匕首見,滿香吐出了極髒的字眼兒!“你不講道理!”桂花不示弱,也就破口大罵。
兩個小姐妹在後屋以滿嘴汙言穢語為利器,短兵相接。兩家老人則又在堂前論理。滿香的父母嘴笨,不是外交角色,舅母便見義勇為,挑此重任。
“滿香的日子先訂,正該滿香先出門!”滿香的舅母說。
“這‘期會’日子又不是你包了的?!”桂花的父親一點兒不讓。
“事情總要依個大小,你家桂花是妹妹,正該走後頭!”滿香的舅母據理力爭,伴以睖眉瞪眼半耍橫。
“一屋兩頭住,各管各!”桂花的父親篤誌不移。
好一番舌戰,那些陳酸苦澀的風俗、傳統、規矩、講究都從旮旯裏、灰塵中翻出來,僅僅是為了維護滿香或桂花未來的幸福,而這幸福的鑰匙也僅僅是在那個黃道吉日誰先發親。吵了一天,毫無結果。旁觀的,勸架的,火上添油的,趁機起哄的圍了一大堆人,誰也不懷疑這發親的先後時辰是否一定與未來的幸福有關。因此,人散之後,滿香足足哭了兩個晚上。淚水卻滋潤出一個巧計,急忙把舅母和三個“諸葛”先生半夜找來細細研究,把滿香發親時間改在辰時——比桂花提前一個時辰。天沒亮送走三個先生,自以為神不知鬼不曉,卻沒想到桂花的心眼兒更靈!當三個“臥龍”先生像賊樣出現在滿香屋角時,早被桂花的“掃描器”掃見了。故而今日天才見亮,滿香這麵迎親的隊伍還不見人影,隔壁就“劈劈啪啪”爆響了發親炮——原來桂花暗中將發親時辰改在了卯時。這一來,便意味著從今天後,滿香會事事不如桂花!桂花如大富大貴,滿香則會窮愁潦倒;桂花若兒孫滿堂,滿香則會斷代絕根……那時,滿香正由著兩個嫂嫂梳妝打扮,大紅的“露水衣”才穿上一隻袖子,便不顧一切衝出來,對桂花的轎子大叫:“不得好!不得好!”罵之不足,順手拿起吹鼓手的銅鑼,原想敲一陣“發喪開路”的死人鑼,為桂花送行,乞求祖宗賜災降禍於她,然而她不懂銅鼓點子,又在氣頭上,“嘡嘡”幾下,聲音卻格外的高亢喜慶,自知幫了倒忙,才丟了鑼,忽地跑進屋伏在床上一陣痛哭。好在舅母見多識廣,思想也就格外的“開通”,隨即發了一通議論安慰滿香:“莫眼紅!她雖說占了先,卻是搞陰謀詭計來的,祖宗也不得把洪福賞給她一個!再說,天還沒有大亮(其實已是霞光萬丈),算不得正大光明!就像舊社會發財人討小,凡是小老婆有啥子好下場?!”通過舅母的一番解釋,滿香始止住哭聲,眾人也一片歡天喜地,真好像滿香頭上又是福星高照了!然而,解釋歸解釋,事實已是別人占了先,自己的一份幸福業已被人搶走,講究實際的滿香姑娘難免耿耿於懷。所以早飯隻吃了一小點,上轎時又觸景傷情地流了一回淚,即便是在轎中,滿香也始終覺得周圍籠罩著一團化不開的陰鬱之氣。今兩堂“期會”不期而遇,並將同行,更非小可!於是滿香便發出了“我要走前頭”的呼喊!於是舅母及一應眾人明白過來,也便有了當仁不讓,誓為滿香奪取幸福的堅強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