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花轎兒出山來(1 / 3)

春末的一天,兩支接親的人馬(按渠江兩岸農人的稱呼,叫兩堂期會)在山埡間的公路上不期而遇。

先是從大柏樹灣的向陽坡頭,爬上來十幾抬頗能誇富顯榮的“抬夥”。二十多個十八九歲,一律剽悍精壯,一律臉上蕩漾著喜氣和不安分神色的小夥子,把肩上的抬杠晃得像雜技舞台上的鋼絲繩,閃閃悠悠,“嘎吱嘎吱”,極有韻味。後梢的抬夥剛一踏上公路,打頭的小夥子便一聲號令:“矮落——”後麵就立馬雁叫似的齊鳴:“哦嗬——”餘音未歇,肩上的箱籠帳被、立櫃衣櫥、方桌涼椅……早已落地“稍息”了。喊口令的夥計回過頭來,一邊扯下腰間的毛巾帕揩汗,一邊笑扯扯地伸出拇指,做了個怪相。夥計們自然理解其中含意,於是臉上不安分的神色就更加飛揚起來。原來,他們是打定主意敲新娘子的“釘錘”——討喜錢了。當然,也不全是“向錢看”,有那等不願破財且出得眾的姑娘,隻消出轎為夥計們點支煙,賠上句把不花錢的笑話,眾人免費取樂一陣,這便宜倒比賺上幾毛錢安逸。然則今天的新娘不同,一是害羞,平時和男子說話就臉紅,二又早得了男方叮嚀:“抬東西的全是老表、姨弟、小叔子,啥花樣都耍得出,一定要小心些!”新娘聽說,便寧肯破財。但她又是個從小精於算計的農家女兒,見轎夫雜役統共不下三十,且沿途“驛站”又非常多,平時大方得逗人喜歡的姑娘,不用人指教,也就變得有些格外的吝嗇。眾人已停歇了六個埡口、三道溪岸、兩處十字路口,一個“土地老兒”棲過身的石洞,卻才得了二元八角五分正。這收入當然算得微薄。眼下出了山,前頭隻沿公路走,無怪乎夥計們打起主意來。

夥計們稍稍歇息一會兒,向陽坡頭才魚貫雁行地慢慢蠕動上一長溜正式隊伍。隊列排得極有順序,正如報上以姓氏為序不可顛倒一樣:走前頭的是媒人夫婦,這媒人又同時是新娘的舅父舅母,新郎的伯父伯母,一身二任,便有了種最高長官和大功大德的榮耀感。所以,盡管六十歲出了頭,臉上的皺紋已密如蛛網,卻挺胸昂首,做出副十分矍鑠的精神。媒人婆後麵跟著新郎官。新郎官叫二順,中等個,粗壯篤實,麵皮白淨,撐了把青布雨傘,臉上容光煥發,卻怯怯地不斷把眼光投向一邊。新娘子叫滿香,看不見,唯見一頂花花轎子,四周緊閉,跟在新郎官後頭。那轎兒雖說不上彩輿華蓋,卻也紮得古色古香,十分雅致。抬轎的小夥子非常壯實,因肩上是活物,臉上雖仍掛著幾分淘氣,卻不敢向抬嫁妝的夥計學習,把轎兒顛得晃晃悠悠,那腳步兒邁得均勻輕捷。轎子後麵便是送親客——新娘的哥、嫂、侄兒、侄女,共五男三女。五個吹打則像長途行軍路上專門鼓舞士氣的宣傳員,在隊伍後麵吹打出不怎麼高明卻不乏喜氣的迎親調。一隊人上了公路,也便停下,轎夫落了轎子。打頭抬箱籠的小夥子,如先前示意抬嫁妝的夥計一樣,朝吹打眨眨眼睛,那吹鼓手立時像舞台上的樂隊得了指揮的命令,一齊用勁。頓時公路上嗚嗚啦啦,鏘鏘鏘鏘,鼓樂齊鳴,好不熱鬧。

本來,這隊伍的後麵,早拖了一行長長的尾巴——山裏缺少娛樂,婚娶喜事又本是人人同樂的盛典,加上如此喜慶的場麵,自然會像磁鐵一樣,吸引一批素愛熱鬧的老太太、細娃和姑娘,以及閑著無事,專門借此機會來看年輕女娃兒的小夥子尾隨其後。隊伍一麵行走,一麵又有新鮮血液義務進入送親行列。待在公路上一散開,就把一條本來不寬的鄉間公路圍了個密密匝匝,並且立即就展開了一場近乎當今稱頌某些文學作品似的評論,大抵隻揀中聽的說:

“喲,十二抬!”

“啥子都是成雙的!”

“就是!別個娘老子才能幹嘛!”

“嗡嗡嚶嚶”中,已有不安分的小夥子和姑娘調情:“秀妹,回去跟你媽說,二天也要辦雙的!”

有兩個認得媒婆的老太太,走攏去拉著她的手,查戶口似的認真、嚴肅地問:“表嫂呢,這是哪家的丫頭?”

老婦人自是感到分外的光榮,滿臉的皺紋也伸展開來,趁機大談特談起來——也如某些“新星”談其創作體會一樣:“哎呀,你還不曉得呀,是我外侄女得嘛!娘親有舅,爺親有叔,嗨呀,還不是我跟她操的這份心!你們不曉得,我那妹兒和妹夫,都是舊腦筋人,好像要把錢財背進黃土!我說,你就嫁最後一個女了,也要辦得體體麵麵些,走得熱熱鬧鬧些!我那妹夫說:‘上得親家門,過得媒人臉就行了!她前頭兩個姐姐,都沒有辦個啥子,莫落下她們說虧欠!’我說,那時是啥年月,現在又是啥世道!她們出嫁的時候,一天工值八分錢,沒辦個啥子該怪‘四人幫’!這陣條件好了,感謝鄧爺爺,該滿妹仔揀便宜就揀。就這樣,才好好孬孬辦了幾樣家具,請了幾個吹打……”

“嗨,也就不錯了!不錯了!”幾個老太佩服得五體投地,急忙點頭恭維。

新娘的哥哥倒毫不計較舅母的言過其實有損他們家庭的形象。看見四麵全是羨慕的眼睛,也便生了一榮俱榮的驕傲和疏財仗義的豪爽,舉手從兜裏掏了一盒帶錫箔紙、在鄉下人看來很高級的香煙,極客氣地每人發了一支,這更贏得了諸位看客的好感。有人馬上點了煙,可剛吸兩口便熄了火——原來是從削價煙攤上買來的。可大家毫不計較,愛不釋手地把熄了的煙頭塞進口袋裏,一麵又加入業餘評論。

就在這時,另一堂“期會”來了。

來的是一輛紮著彩帶鮮花,光亮亮的淺綠色上海牌小轎車,車內坐著紅光滿麵、喜氣洋洋的新郎新娘和一位四十上下、端莊穩重的女陪客。

原來,這條鄉間公路的盡頭,離埡口五十裏外是一座早些年從大城市遷來的國防工廠。今天是廠工會、廠團委、廠婦聯為廠裏十幾對新婚夫妻舉辦儉樸而隆重的集體婚禮。

坐在車裏的新郎是廠工會的幹部,當然積極參與這樁移風易俗的新事,動員在縣城某單位供職的新娘到廠裏參加集體婚禮。新娘的單位恰好因為前不久有兩對青年將婚禮大辦特辦,直至酗酒出事,受了上級批評,因此,自然對這位新娘的婚事十二萬分的支持,特地派出了穩重的人事科長做送親客,以彰文明,以樹榜樣,乘上國防廠派來的接親車興衝衝而來。

這轎車駛攏人群時,便恰恰遇到抬箱籠的小夥子在喊“順口溜”,向新娘討喜錢:

七箱八籠前頭抬,

花花轎兒出山來!

出山來,往前走,

走攏花堂好磕頭!

念完,又對著轎簾高聲問道:“新嫂嫂,有不有話說?”話音落腳,立時有十幾個粗獷的嗓音跟著應道:“有話早點說!”聲音如唱歌一般,一邊唱,一邊扯長臉笑,皆如廟裏塑的笑彌陀。與此同時,嗩呐、鑼鼓一陣猛吹急打,嘈嘈雜雜,像戲院的開場鑼。

轎車上的新人及陪客也就格外的興奮,他們睜大瞳孔,閃著熠熠的光輝,恨不得將眼睛都變成照相機,把這些熱鬧而奇異的場麵攝進去。繼而把眼光落在那些笨拙而做工粗糙的家具上,品評一番。然後,就用眼睛去尋找那位新郎。待看見他時,隻見小夥子觸電似的,倏地低下頭,並用傘遮住半邊紅彤彤的臉孔,兔子似的躲到一邊去了。這對新人又相視笑了一番。

這時,那花花轎兒的門簾輕輕掀動,從裏邊伸出一隻白皙的手,並露出手腕上一截紅色衣袖,纖纖五指攥了一遝零票。候在轎門喊順口溜的夥計,猴兒般機靈地竄過去,對方卻拇指一鬆,早就縮了回去,周圍就立馬響起一片笑聲。有人又高聲嗔道:“三順,莫得出息!”“莫出息”並不生氣,笑嘻嘻地從地下拾起錢,數了數,宣布道:“這回新嫂嫂大開,每人五角!”眾人一陣歡呼,嗩呐、鑼鼓又一齊高奏。

三順給大家分了錢,嗩呐鑼鼓聲稍有停息。司機在車裏按了兩遍喇叭,卻不見眾人有讓路的意思,司機便在車裏說:“喂,老鄉,讓一下嘛!這兩位……同誌要趕到單位參加集體婚禮!”這對新人也微笑著,向眾人點頭致意。然而,周圍卻響起一陣“哧哧”的笑聲,那個叫三順的小夥子來到車前,朝小車滑稽地一揖到地,然後一板一眼地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