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珝指甲輕輕掐進掌心,清冷雙目眨也不眨望著明珠,“你怎知我要差你去找許大人?”
明珠也自覺是失言,訕訕道:“奴婢瞎猜的,娘娘要奴婢出宮找誰?”
武珝對住她出了會神,淡淡道:“不必了,你退下。”
明珠笑道:“我知道娘娘疼愛土豆,見不著她著急,不過那小孩也是個淘氣主兒,保不準是偷偷藏到什麼地方躲起來玩,娘娘實在不必憂心,莫如先躺著歇息會兒,將養身子要緊,等她回宮,我一定及時報給娘娘知道。”
武珝漆黑的瞳仁直直盯著明珠,瞳仁深處流轉幽黑波光,明珠受不住她審視,卻又不敢躲閃,隻得硬著頭皮承擔,原本以為娘娘必定要繼續逼問土豆下落,沒想到她最後隻微不可聞的歎氣,“行了,你退下吧,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明珠大鬆口氣,“是。”
這一夜武珝輾轉半晌,剛剛睡著就開始做噩夢,夢中土豆渾身鮮血淋漓,給人用被單包裹著丟棄在宮門外的水閘底下,圓圓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汩汩流淌鮮血,樣子極其可怖。
她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滿頭的冷汗,心下升起不詳的預感。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明珠在寢殿外抖著嗓子回報,“娘娘醒著麼,土豆找到了。”
她翻身坐起,也等不及壓帳宮女給她穿衣,胡亂拉了件厚重的披風包在身上,就奔出內宮,門口的守夜宮女見著她來,急忙打開宮門,夜半的冷風兜頭襲來,武珝打了個寒戰。
“她人在哪裏?”
明珠麵容青白,好似見了鬼一樣,牙齒不住打顫,抖著手指向地上一隻血跡斑駁散發惡臭的麻袋。
武珝眼前一陣眩暈,險些摔倒,那麻袋裏邊是什麼?
“奴婢剛剛口渴,到洗水房找水喝,有人趁機丟了這隻麻袋在寢宮門口,麵上裹著土豆的衣衫。。。”
武珝背後冷汗淋漓,伸出的手卻堅定沉穩,一點一點解開麻袋口,首先露出來的是一雙汙跡斑斑的小小天足,高高的足弓,厚實的腳背,肉嘟嘟的,雪白的棉襪子沾染了泥水,已經看不出本色,但是依稀還能辨認襪子口上繡著的土豆二字,歪歪斜斜的,半點也不美觀,可是小孩卻珍愛的要命,“這雙襪子是媽媽親手做給我的。”
毫無疑問,麻袋裏邊躺著這人,是土豆無疑。
武珝深吸口氣,握住那雙小小的蓮足,用力一拉,把袋子裏的人拽出來。
明珠驚叫了一聲,伸手蒙住臉,“天哪!”
武珝一顆心幾乎要從腔子裏跳出來,從麻袋裏拽出來這具小身子,全身****著,身前背後縱橫交錯遍布數十道細小狹長但是深刻的傷口,刀刀痕跡新鮮,兀自流淌鮮血,血腥氣濃重得讓人窒息,更還伴隨一種古怪的惡臭,但這都不可怕。
可怕的是那些在傷口上蠕動爬行的蛆蟲,肥白的身體因為吸足鮮血變成紫紅色,在宮燈照耀之下,分外猙獰可怖。
有宮女忍耐不住奔到外間嘔吐。
明珠全身發抖,多少有些後悔。
武珝眼前陣陣眩暈,她十五歲進宮,不是沒有見過宮人之間因為私鬥濫用刑罰,也聽聞過後宮有一種蛆蟲刑,是把犯罪的宮人周身用碎骨小刀刻出縱橫交錯的細小傷口,然後往傷口放糞池裏捉出的蛆蟲,由著蛆蟲啃咬受刑人,吸食其血肉,蛆蟲的毒氣侵入受刑人身體,雖然不致命, 卻會給受刑人帶來莫大精神痛苦,受過這酷刑的人,即便日後治愈也會留下巨大精神創傷,它也因此名列後宮第二酷刑,其對人精神的摧殘僅次於糞便刑。
可是小童子做錯什麼,她不過是想要救一個人,何至於要遭受這種折辱?
“立刻過尚藥局請禦醫來診,另外打一桶熱水來,要快!”
“是。”
明珠轉身跑去洗水房,慌亂中撞上身後的柱子,手上宮燈應聲落地,碎成片片,火苗點燃燈油,燒到武珝披風衣角,霎時躥起老高。
“著火了!”
武珝脫下披風,丟棄在地上,踩了兩腳,順手拉起裝土豆的麻袋扔上去,撲滅殘火。
“重新點燈。”
半晌尚藥局的禦醫賈通才提了藥箱趕來,這當口武珝已經把土豆清洗幹淨,全身細細擦拭過,單等他上藥。
就在土豆躺身的臥榻旁邊,另外放著一隻悶口壇,通體漆黑,壇口卻殷紅得像是新開的石榴花,壇身上刻著一個無名的巨人,身軀堅實穩固,左手握著長方形的盾牌,右手拿著閃光的大斧,心口上方兩隻圓眼噴射憤怒火焰,賈通有些眼力,認得這是傳說中勇武彪悍、專吃百鬼的巨神刑天,坊間流傳說他可以鎮邪靈驅汙穢。
把土豆身上最後一條蛆蟲挑出扔進悶口壇用火炭焚化完,武珝已經累得直不起腰,靠在土豆旁邊小息,見著賈通,勉強笑道:“勞煩賈醫跑一趟,幫手給孩子上點創藥。”
賈通連忙作揖,“是小人職責所在,娘娘不必客氣。”
武珝站起身,讓出位子,賈通顫顫兢兢打開藥箱,拿出幾罐藥瓶,倒出些藥粉,就著藥酒和勻了,揭開土豆身上薄被,給她周身抹上,又從箱子底抽出一張丈寬的布巾,將小童子虛虛包裹住,末了擦把額頭上的汗珠,“小宮女傷勢看來可怕,其實都不致命,將養兩天就會好轉,娘娘盡管放寬心,小人告退。”
武珝連忙道:“賈醫辛苦,想請問孩子身上創藥幾時當替換一次?”
賈通避重就輕道:“按理說是要兩個時辰換一次的,不過許大人把她這小女身子調養的實在是不錯,小人給她上的這帖藥,熬到天明應該是不成問題的,到那時候娘娘去南熏宮請許大人來親自照理,必定是比我強上十倍不止。”
一番話的意思說得拐彎抹角,意思卻很清楚,是不願意再過辰寧宮給土豆換藥。
武珝有些怒,卻又不能發作,隻忍氣吞聲道:“賈醫,這小宮女是許大人愛女,萬望你看在許大人份上,費點心思,現在才隻不過戌時,距離天亮少說還有四五個時辰,萬一當中小孩傷勢惡化急救不得時,生出意外。。。。”
賈通迅速收起醫箱,敷衍的笑,言不由衷道:“娘娘放寬心,應該是不會的吧。”
武珝哀求道:“賈醫。。。”
賈通高聲道:“小人告退。”
竟不等武珝說完就急匆匆走了,臨出大殿還忍不住東張西望,好似是生怕人看到。
武珝咬碎了銀牙,淚水奪眶而出,卻不做聲。
明珠在旁邊看著不忍心,怯生生遞上一條絲帕,“娘娘切莫氣壞了身子,賈醫也是不得已。。。”
武珝清冷笑道:“就好像你私自劫走土豆送去南熏宮,也是不得已?”
明珠嚇了一跳,慌忙道:“娘娘。。。。”
武珝擦幹臉上淚水,冷淡說道:“你不需抵賴,土豆做錯事,累得雍王受苦,淑妃娘娘要懲罰她,原也是應當的。。。。”
明珠暗自鬆口氣,“娘娘這麼想是最好。”
沒想到緊接著武珝話鋒一轉,一字字說道:“但她說到底還是我的人,就連皇後娘娘打了她一耳光,還要特別和我說明兩句,你小小一個宮女,受我的差遣,是誰借給你膽子教訓她的?”
明珠見她臉上風雲變色,言辭說不出的恨意,不由自主兩腿打顫,徒勞的替自己辯解,“娘娘您言重了,奴婢隻不過是趁著土豆熟睡的時候悄悄把她抱出去給了人,其他的可什麼也沒做,如果一早知道淑妃娘娘要用蛆蟲刑懲治她。。。”
“如何,難不成你就會不聽她差使?”
明珠額頭冒汗,背後發毛,雙膝一軟,幾乎就要跪到地上求武珝饒恕她,但是想著淑妃說過的話,“你隻管做事,她若是聰明,斷不敢為難你,她若是為難你,本宮第一個不放過她,左右本宮正懷疑她主使那包藏禍心的宮女毒害雍王,卻苦於找不到證據,她要自投羅網,本宮歡迎之至。”
又覺著膽子壯,不軟不應頂了武珝一句,“娘娘,土豆身上的傷,悉數都是淑妃娘娘差人做的,您真要替她討還公道,不妨直接上南熏宮找淑妃娘娘理論,奴婢不過是個小人物,些許收了些銀兩跑腿辦事,即便你告到聖上那裏,想來也罪不至死,實在不值得您動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