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綢緞子包裹著的,是一封發黃的書信,麵上寫著兩個字:休書。
我和田烈都怔住了,孝義公主給慧心師太的,怎麼會是休書?
慧心師太突然臉色大變,身子輕輕發抖,抬起頭嘶啞著嗓音喝道:“是誰要你送這東西來的?”
我心念翻轉,笑著說道:“師太若是不喜歡,我收回去就是了。”
說完假裝伸手,要把綢緞包拿回去,沒想到慧心師太一低頭撞開我,伸手去抓桌上的休書,卻撲了個空。
田烈先她一步取走了。
慧心師太大急,不顧一切撲向田烈,想要奪取他手上休書,“還給我!”
田烈輕巧閃到一邊,悠閑的把玩手上休書,順手撕開封口,摸出發黃的內文,展開低聲念道:“立休書人宗明德,係太原府溧陽人,憑媒聘定王氏翠喜為妻,現某將犯重罪,恐後存亡不保,情願立此休書,王氏退還本宗,任其改婚,永無爭執。恐後無憑,自願立此文約為照。願娘子相離之後,重梳蟬鬢,美掃娥眉,巧呈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武德九年四月初九立 手掌為記。”
念完和我麵麵相覷,“宗明德是誰?王翠喜又是誰?”
我出了會神,“王翠喜我是不知道,但是宗明德這個名字,著實是耳熟,如果我記得不錯,高祖皇帝長子、前隱太子李建成門下曾經有一個武衛大將軍,名字就叫宗明德,據說是隱太子的心腹。不過,也正是這名心腹,葬送了隱太子性命。
武德九年,太宗皇帝誅隱太子於玄武門,該時太宗皇帝曾與隱太子徒手對決,被隱太子打傷,關鍵時候宗明德臨陣倒戈,刺了隱太子一劍,太宗皇帝才得以幸免,後來隱太子上馬落逃,被太宗皇帝一箭射死,該時獻上弓箭的人,據說也是宗明德。”
慧心師太麵色蒼白如雪,渾身輕顫,好似是受到莫大打擊,踉踉蹌蹌連連後退,直到背心抵住牆壁,再沒有退路可循,兩隻烏黑眼珠眨也不眨望著我,又驚恐又是震驚,嘴唇不住開合,“他。。。”卻說不出話。
他不會做這樣的事。
他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
田烈笑道:“這樣說起來,宗明德豈非是太宗皇帝坐正帝位的功臣,奇怪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他?”
我斟酌了陣,說道:“那是因為他隨後就給太宗皇帝處死了,據稱是滿門抄斬,無一活口留存。”
慧心師太好似遭受雷擊一般,眼前陣陣發黑,幾乎要昏厥過去。
田烈看在眼裏,家夥眼珠轉了轉,輕蔑的笑道:“賣主求榮之徒,受死也是情理當中,就不知道那個王翠喜其人是誰?”
他的話說出口,慧心師太明明看起來似乎站都站不穩當了,卻沒來由的憑空生出一股勇氣,幾步上前扇了田烈一耳光,“你是身份,連給明德提鞋尚嫌你手粗!有什麼資格說他的不是!”
她那一掌摔的極其用力,五指劃過,登時在田烈臉上留下一個巴掌印。
田烈也不生氣,摸著發燙的臉頰,心念千百轉,漫不經心說道:“元慶,你猜王翠喜其人會是誰呢?”
我仔細回想,“據說宗明德在世的時候娶有兩房妻子,一房是他貧賤時的發妻,跟著他不到十年就過世了,續娶第二房妻子,是隱太子李建成的僚佐之女,小他二十歲不止,宗明德死時年方三十七,如今過去二十幾年,那位僚臣之女如果真有其人,算來年紀差不多也該是四十上下。”
田烈眯起眼打量慧心師太,“差不多和師太一般年紀。”
慧心師太氣血翻滾,麵如金紙,深陷的眼窩深處一點幽光,卻是異常明亮,“你們到底來做什麼?”
田烈眨眨眼,笑眉笑眼的說道:“師太,承認了吧,王翠喜就是你對不對?”狀甚憐憫的觀察慧心師太,“可憐的師太,看你容貌,年輕時候多半也是個美人胚子,宗明德怎麼舍得休了你?”
慧心師太咬緊牙關,一字字道:“和你無關!”竟是默認自己就是王翠喜。
我和田烈麵麵相覷,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慧心師太是罪臣宗明德的妻子又如何,難道孝義公主的意思,是要讓我以此要挾她交出通譯典?
正疑惑間慧心師太又說道:“把休書還給我!”
田烈吊兒郎當笑著說道:“一封休書也恁執著,師太真不像個出家人。”
話是這麼說,還是把休書遞還給慧心師太。
慧心師太拿到休書,一行一行字仔細看過,又出了會神,低聲淒苦叫道,“天哪。。。”跟著身子輕輕晃了晃,一頭栽倒在地上中,人事不省。
田烈大叫一聲,“我的個神。。。”機敏的立即反身關上禪房大門,又放下四麵木窗,“這要給來往的沙彌尼看到,少不得要擔個謀害主持的罪名,我們倆就等著進神威營吃鞭子吧。”
我彎腰將慧心師太扶起,平放在禪房的硬木床上,從袖內摸出一根金針,直刺她人中穴和內關穴,田烈在旁邊看稀奇,不忘調侃我,“幾個月不見,你這金針用的居然也像模像樣的了,”瞄到慧心師太攥在手心的書信,“元慶,我真是有點不明白,不過是一封休書,師太緊張什麼呢,又不是情書。”
我隻是笑,淡淡說道:“四公子,你仔細看,那根本就是一封情書啊。”
田烈大奇,“怎麼說?”
我解開慧心師太尼僧袍領口的暗扣,助她呼吸,又拉了棉被蓋在她身上,“宗明德在休書裏寫的很清楚,現某將犯重罪,恐後存亡不保,情願立此休書,也就是說,宗明德休妻的原因,並非是因為和慧心師太感情破裂,而是因為他預感到自己將要犯下重罪,不願連累師太受苦,所以才休妻的,這是其一,其二,在休書後半段,他又寫,願娘子相離之後,重梳蟬鬢,美掃娥眉,另嫁高官,既然已經休妻,又怎麼能再稱娘子?由此可見他其實並不情願寫休書給師太。”
田烈頓悟道:“有道理!這樣說起來,還真的是封情書了,一個男人為著保住心愛女人的性命,不惜忍痛休棄她,難怪慧心師太會心痛得昏厥,”他眼珠轉來轉去,“就不知道宗明德預感自己要的會犯什麼罪。”
我看他一眼,苦笑道:“四公子你既然猜到了,直說也無妨,不必顧慮我顏麵,反正,”悵然道,“他人也走了。”
田烈幹笑了兩聲,“我也就是猜一猜,太宗皇帝武德九年六月初四發動玄武驚變,宗明德四月初九休妻,會不會是因為太宗皇帝早在四月前已經有意要發動變亂,為此密密部署,宗明德既是隱太子心腹,想來多半也在他的買通之列,宗明德審時度勢,為著求全隻好投了太宗皇帝門下,但是他也了解太宗皇帝為人,為怕太宗皇帝事成之後卸磨殺驢,或者變亂不成,連累正當妙齡的妻子,索性休棄她。”
慧心師太指尖顫抖,眼角滲出細密的淚水。
我知道她醒了。
“但他那妙齡的妻子卻不知內情,以為丈夫嫌棄自己,一怒之下憤然出家做了尼姑,日日暮鼓晨鍾,潛心求佛,不理人世變遷,所以也不知道丈夫幾個月之後身首異處,兀自怨恨了他二十多年。”
田烈幹笑了兩聲,不無同情的說道:“事實果真是這樣的,那宗明德就實在是太可憐的。”
我憐憫望著慧心師太,“可不是。。。”
慧心師太茫然的睜開眼,“你們說夠了沒有?我兒子在哪裏?”
我和田烈都愣住,“你兒子?”
慧心師太氣苦,瘦削的胳臂撐起半身坐起,“當年我帶著休書和不足三歲的兒子出府,沒有地方可去,流落到鳳凰山,遇到山匪打劫,我驚嚇過度,當場昏厥,醒轉來的時候已經身無一物,走投無路之下隻得上感業寺出家做了尼姑,二十多年中,我沒有一日不怨恨丈夫,想念兒子。”
我心下一動,難道這才是孝義公主遞出休書的初衷?要用慧心師太的親生子為誘餌,迫她交出通譯典?
田烈和我互視一眼,微不可見的點頭,“應該是了。”
但慧心師太的兒子又在什麼地方?他如果存活著,現在也該是三十來歲的人了。
會是誰?
田烈緊蹙雙眉,似乎也是茫無頭緒。
慧心師太又低聲說道:“兩位施主,你們想要什麼隻管說,但凡我有的,決計不吝嗇,隻要你告知我親生子在什麼地方。”
我沉吟了陣,試探說道:“師太,我聽人講,你手上有一本前梁昭明太子親編的梵文通譯典?”
慧心師太毫不猶豫的點頭,“不錯,是有一本,你想要我拿給你。”
我打了個突,順口問道:“師太你修習梵文?”
慧心師太搖頭,“不的,我對那個東西一竅不通,手上這本這本梵文通譯典,是孝義公主送我的。”
我和田烈都驚訝之極,“你說那東西是孝義公主送的?”
“嗯,不過孝義公主說了,通譯典也不是她所有,而是辯機和尚的。”
我越發的吃驚,猛不丁的想到,辯機和尚貞觀二十二年遭到腰斬,彼時他好似是二十九歲,三年之後的今天,可不正好是三十幾歲上下?
難道辯機和尚就是慧心師太之子?
“辯機和尚是我朝難得的學問僧人,他十五歲剃發出家,隸名坐落在長安城西南隅永陽坊的大總持寺,為著名法師道嶽的弟子,道嶽法師乃是初唐名僧慧愷的私淑弟子,而慧愷的師傅就是前梁國有名的大國師陳真諦,其人精通梵文,也是前梁昭明太子的授業恩師,昭明太子三十歲壯年過身,他留存的大部筆錄悉數都歸到了陳真諦手中,陳真諦細加整理,又附上部分個人學習的心得,做成一部梵文通譯典,傳給弟子慧愷,慧愷又傳給道嶽。辯機入師門三年,因其風韻高朗,文采斐然,深得道嶽的喜歡,遂把梵文通譯典傳給了他,讓他學習研究,後來又選他做綴文大德,輔助道嶽翻譯經書。
貞觀二十二年,辯機和尚受高陽公主所累,被太宗皇帝腰斬,孝義公主出麵收拾他的遺物,揀了其中一本通譯典差人送給我,彼時還附有一封短信,說是送給我做紀念的。”
田烈狀甚隨意的問道:“師太和辯機和尚是舊識?”
“不是。”
“那你有沒有問過孝義公主為什麼要送你通譯典做紀念?”
慧心師太答道:“當然有,辯機和尚是因為和高陽公主私通,觸怒太宗皇帝而被腰斬,他德行髒汙,有辱佛門,因此我甫自收到通譯典,很是生氣,覺著受了莫大的侮辱,曾經寫信質問孝義公主送典的用意何在。。。。”
田烈性急的問道:“她怎麼回複你的?”
慧心師太麵色陰沉,“她至今也沒有回複我。”
田烈呆了呆,喃喃自語道:“這就奇怪了,孝義公主此舉到底是什麼用意?想不通。”
我出了會神,隱約想到一種可能,但又有個關節理不明白,遂笑著問道:“師太,我有一宗事不大明白,我記得感業寺從武德初年開始就是皇家寺廟,一般隻接納先皇的妃嬪、守寡的公主出家修行,你當初是怎麼說服寺廟主持接納你的?”
慧心師太歎了口氣,“我沒有說服她,真要說起來,是該時的主持說服我才對的,”她尷尬的苦笑,“事實上,最初我進寺,隻是想找個落腳的地方,做點粗工,謀個溫飽,慢慢找我兒子,結果主持師太非要說我和佛家有緣,軟磨硬泡的讓我出家做了尼姑,後來主持師太病重,又力排眾議讓我做主持,一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