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9章 切膚之痛(3 / 3)

我沉吟道:“原來是這樣,”又問道,“那位主持師太俗家的姓名不知道是叫什麼?”

慧心師太深邃雙眼閃過疑雲,“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笑容不改,“也沒什麼,師太若是不方便透露,隻當我沒有問過好了。”

慧心師太解釋道:“倒也不是不方便透露,”她斟酌了陣,“我們出家人,自落發那日起,前塵舊事都是要忘得幹幹淨淨的,我師從主持師太習法將近十年,從來沒有聽她說過俗家的事,隻在她病重不治的時候,有一位武候將軍丘行恭每隔幾天就會來探望她,每次其人來訪,師太都會摒棄眾人,想來那位丘將軍應該就是師太俗家的舊人了吧。”

田烈眼放奇光,喃喃自語道:“事情真是越發的有趣了,武候將軍丘行恭,那不是武德年間頂有名的神策營突豹將軍李子橫的門生麼?而李子橫其人,豈非就是孝義公主的生身父親?武德中,李子橫鎮守西北臨洮,對抗吐蕃,因為受大將軍哥舒道元陷害,被迫投降吐蕃,高祖皇帝盛怒之下,就將他妻女全部發配掖庭做官婢。後來李子橫因不肯聽從吐蕃讚普調動,進犯臨洮,被讚普所殺,他的門生丘行恭到長安兵部投禦狀,把李子橫投敵內情以及身死經過報給高祖皇帝知道,高祖皇帝此時才知道做錯,痛悔之下,赦免了李子橫妻女的苦役,又把李子橫女兒收為義女,賜名孝義,後來指婚給衛玄,但他並沒有惠賜府邸安置李子橫妻子,孝義公主嫁人的時候,也沒有帶著她的母親,便是這樣,李子橫的妻子去了哪裏?”

我說道:“毫無疑問,她到感業寺出家了。”李子橫之女受封做了公主,他的妻子自然也成為皇親,假使她出家,進感業寺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慧心師太有些不敢相信,“我師父是孝義公主的母親?為什麼公主從來沒有上山探望過她?”

我笑著說道:“出家人不是四大皆空麼?”實際心想的卻是,孝義公主必然是有上山探望過她母親的,隻是慧心師太不知道罷了。

田烈一邊思索一邊慢慢說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慧心師太出家,很有可能根本就是孝義公主和她母親蓄意安排的。”

我說道:“九成就,而師太白日受劫,多半也是事出有因。”

慧心師太驚得瞪大了眼,“施主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懷疑當年山匪打劫我,是孝義公主母女設計的局?”

我謹慎說道:“隻是猜測,沒有證據,我不肯定。”

慧心師太大受打擊,“她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田烈順口說道:“也許李子橫和宗明德有私交,所以孝義公主母女有心想要照顧你。”

慧心師太冷笑了兩聲,“要真是這樣她大可買間宅子好生安置我們母子,為什麼要脅迫我出家?還奪走我兒子!”

這話說的也有道理。

田烈若有所思,“孝義公主行事,確實古怪。”

慧心師太想起一件事,急忙問我道:“這封休書是誰給你的?是不是孝義公主?”

我和田烈互視一眼,都沒做聲。

慧心師太見我兩人神色,冷笑道:“我說中了,對不對?當年打劫我的山賊,果然是她委派的,她奪了我的包裹,又拿走我的孩子,讓我萬念俱灰,走投無路隻得遁入空門,”她滿腔的恨意如熾,“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麼樣的心腸,她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我思索良久,“師太,你在感業寺出家這幾年,可有受過苦?”

慧心師太愣了片刻,回想了陣,不甘不願的承認道:“師父對我很好,從未讓我吃苦。”

田烈趕緊說道:“那就是了,我雖然不了解孝義公主其人,但是我有直覺,她和你師父做出的安排,應當是出自好心。”不遺餘力替未來嶽母說好話。

慧心師太怒道:“能有什麼好心?”

我沉吟了陣,字斟句酌的說道:“師太,我們不妨來設想看,如果當年你沒有在感業寺出家,而是帶著孩子流落到其他地方安定下來,那麼遲早有一日,你會獲悉宗明德大人遭到滿門抄斬的消息,再把他休書翻出來看,領會到他不得已的苦衷,到那時節,你會怎麼辦?”

慧心師太毫不猶豫道:“我深愛明德,一定會養大孩子讓他替父報仇。”

我平靜說道:“那就是了,可是殺宗明德的人不是別人,是太宗皇帝,以你母子綿薄力量,要想報仇無異於是以卵擊石。”

慧心師太急道:“可是。。。”又無言以對,因我說的是實情。

田烈一拍手,“我明白了,孝義公主母女多半參與過太宗皇帝玄武驚變,對宗明德其人也不陌生,宗明德四月初休妻,其他人或許沒有注意到,她卻上了心,並且猜到了宗明德的意圖,以她的立場,她當然是不希望你們母子給太宗皇帝造成隱患,但是另外一方麵,她也不希望你們無辜受死,兩廂權衡,遂想出了這個辦法,拿走你的孩子,送給其他人撫養,至於你自己,最好是永遠不要知道宗明德休妻的真相,便是如此,出家無疑是最好的選擇,出家人和外間聯係少,說是與世隔絕都不為過,隻要你不刻意打聽,一輩子蒙在鼓裏並非不可能,而事實也證明她的想法是對的。”

慧心師恨道:“可是。。。”又頹然的笑,“不錯,施主說的有道理。”

我悵然的笑,“沒有想到辯機和尚也是名門之後。”

慧心師太呆了呆,突然好似給針紮到一樣跳起來,“慢著,”抖著嗓子說道,“那本梵文通譯典,孝義公主說過,是辯機和尚所有,送給我做紀念,難道那個****佛門德行髒汙的和尚,就是我的兒子?”

我和田烈都苦笑,假使我們猜測屬實,那麼毫無疑問,辯機和尚十拿九穩就是慧心師太之子了。

兩人臉色神色如出一轍,齊齊反映心中所想,慧心師太看得絕望,雙手蒙住臉頰,“我沒有這樣的孩子。。。”

我沉吟了陣,辯機在在貞觀二十二年受難,彼時私通案震驚朝野,將軍曾經和我分析過,“師太,辯機和尚其實沒有你想的那麼壞,太宗皇帝殺他,主旨並不是因為他和高陽公主有染。”這是將軍的看法。

話說出口,不光慧心師太愣住,就連田烈也不解的皺眉,“為什麼這麼說?”

我苦笑道:“其一,高陽公主和她丈夫,也即是房玄齡大人的次子房遺愛之間的感情是很深厚的,要不然太宗皇帝為了酬謝房玄齡大人的功勞,準備將他長子房遺直封爵的時候,高陽公主也不會站出來據理力爭,要求房遺直把爵位讓給她丈夫;其二,世人都說,高陽公主陪著丈夫在自家領地狩獵,偶遇研修佛經的辯機,十分喜歡,於是擺下臥具,和辯機****,但實際上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當時她丈夫就在身旁,另外還有婢女無數,她也不是平常的青樓歌姬,就算再喜歡辯機其人,也斷無可能當場與之私通,更何況房遺愛孔武有力,並不是平常的文弱書生,他就算再懦弱再懼怕高陽公主,也斷無可能容許公主與人私通而不幹涉,天下沒有這樣的丈夫。

再有一宗,貞觀十九年,唐玄奘從西域天竺折返長安,奏請太宗皇帝調派人手,組建譯場,翻譯從天竺帶回來的佛經,辯機有幸入選,從此以後他就住在譯場內,協助法師譯經,而玄奘法師帶回的佛經全部登記在皇家的名錄,任何人不得私自帶出,因此說辯機拿了玄奘法師佛經,跑到高陽公主領地研修,實際上是不可能的。”

田烈訕訕道:“但是禦史台的人從辯機和尚房中搜出了聖上禦賜給高陽公主的金寶神枕也不假,辯機也親口承認東西是高陽公主所贈。”

我冷淡的笑,“那又如何,辯機和尚享有盛譽,年方二十六,就以淵博的學識、優雅流利的文采聞名本朝,高陽公主送金寶神枕給他,安知不是因她敬佩他有德有學,所以拿神枕虔誠供養他,但兩人之間並沒有半點男女私情?釋家的佛祖如來不就受人供養將近二十年?他宣法的孤獨園精舍,不就是舍衛城的豪商購置給他的?受人供養,在釋家看來是再平常不過的事,禦史台單憑借一個神枕,就論定辯機和高陽公主有私情,是武斷又莽撞的,照他們的理論,釋家的佛祖不知道和多少富豪和王子私通過。”

田烈忍不住哈哈大笑,“說的也有道理。”

慧心師太連連宣佛號,“阿彌托夫,善哉善哉,施主莫要胡言亂語,惹得佛祖不喜。”

我笑了笑,沒再做聲。

慧心師太出了會神,澀然問道:“如果辯機沒有和高陽公主私通,太宗皇帝為什麼要腰斬他?”

我苦笑不已,終於走到這一步了,雖然是萬般不願,終究還是要說出口,“那是因為,太宗皇帝對高陽公主有心結,高陽公主強迫房遺直讓出爵位,令房玄齡大人家宅不和,太宗皇帝甚是震怒,為此狠狠斥責過高陽公主,但是公主沒有就此收斂,反而變本加厲,又慫恿丈夫和房遺直分家折產,自立門戶,反過來向太宗皇帝誣告房遺直不守禮法,想把房遺愛趕出家門,太宗調查出事實真相,嚴厲地責備高陽公主,從此對她的寵愛稍弛,以為這樣高陽公主會有所反省。

但高陽公主受了打擊,不僅沒有反省,反而越發的破罐子破摔,攪得房家烏煙瘴氣,太宗皇帝想給她個教訓,又不舍得讓她自己吃苦,於是就把念頭轉到了辯機頭上,指望經由殺辯機震懾高陽公主,樹立他作為父皇的權威。”

田烈大皺眉頭,不甚讚同的拉長腔調,“不會吧----,太宗皇帝不是濫殺無辜的人,何況辯機堪稱是長安最負名望的學問僧,又是玄奘法師和道嶽法師的高徒,玄奘法師帶回來的經卷,他翻譯的最多,文本也最優美,作為一個大德,他的名字足可以流芳百世,如果他沒有做錯事,太宗皇帝應該不會輕易殺他。”

我苦笑道:“就是因為他有流芳百世的才識,所以太宗皇帝才要殺他。其實當時風傳和高陽公主有染的人,除了辯機,另外也還有不少,比如僧人智勗、惠弘,道士李晃、高醫等,但是太宗皇帝一個也沒追究,為什麼?就是因為他們人品低下,地位卑賤,不夠份量。”

田烈撓了撓頭,“大光,照你的意思,辯機和尚豈非是因為太宗皇帝的家務事被害且含冤莫白?”幹笑了兩聲,“這太可笑了,太宗皇帝英武神明,他怎麼會做這種事?”

我不知道,“如今涉案的當事人,包括太宗皇帝在內,悉數都死了,高陽公主和辯機之間究竟有沒有曖昧關係,太宗皇帝因何殺辯機,已經無從考證。”

田烈默然,突然有些擔憂,瞟了慧心師太一眼,“通譯典的事。。。”

我打了個突,也頗是後悔,東西沒到手,真是不該說這些有的沒有的。

慧心師太木然出神良久,末了輕聲歎息,掀開被子下床,佝僂著腰身打開禪房大門出去,片刻功夫之後複又回轉,手裏捧著一隻小小的綠檀木箱子,放在桌子上,打開箱蓋,取出一本厚厚的卷冊,翻開扉頁,輕輕撫摸,豆大的淚珠一滴一滴灑落卷冊,紙頁霎時濕成一片。

我和田烈看得惻然,想要說兩句寬慰的話,卻又無從說起,最後我說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慧心師太渾身一顫,目不轉睛凝視著我,臉上明明熱淚滂沱,幹涸的雙眼卻寂滅如死灰,半晌將卷冊放回木箱子,“你們拿走吧。”

兩天後慧心師太安然圓寂,無憂無怖離開人世。

得到消息的時候我就想,不知在此後的千萬世輪回中,王翠喜會不會再遇到宗明德?而那位風韻高朗,文采斐然的學問僧人如果有來生,此時年當五歲的他,又在何處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