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第一百零一章

吳文敬累了一個晚上, 眼睛都沒?合一下,此時早已疲憊,聲音也嘶啞, 衝人群喊道:“安靜,都安靜!”

沒?人聽他的。

吳文敬眼皮幾跳,抽出了侍衛腰間的長刀, 往旁邊的石頭上?一碰,“誰再鬧,就地處決。”

人群安靜了一瞬, 緊接著爆發出了更高的反擊之聲,一人忽然?跳起來,衝開了跟前的侍衛, 對?身後一幫心神早已不?靈的百姓, 高聲道:“他們要殺了我們,還不?快跑!”

先有三五人衝上?前, 侍衛沒?接到弑殺的指令,不?敢動手, 被生生撞開,其餘百姓見此蜂擁而出。

人群不?斷地撞來,大多數都是自己認識的人,吳文敬怕傷到無辜,刀口猛然?往下一放, 大聲製止, “都冷靜, 冷靜!再鬧下去, 隻能?動手”話沒?說完,目光忽然?在人群裏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那?人揭開了頭上?的頭蓬, 也正看著他,眉眼間的一抹驚慌掠過,同?五年前梨花樹下一般,三分驚愕,七分鎮定,眸子被雪花一照,還是那?般清澈幹淨。太過於熟悉了,以至於他呆在了那?,隻顧著盯向那?張臉,忘記了要去避開撞上?來的人群,也沒?有注意身側一人從袖筒內掏出了刀子。

腹部的疼痛傳來,吳文敬才清醒,想?提起手裏那?把收住刀口的長刀,胳膊又?被人刺了一刀,手上?瞬間脫力?,提不?起長刀,侍衛被百姓衝開,隔得太遠,一時之間擠不?過來。

對?麵的人又?衝他脖子揮了刀,這一回並沒?有落下。

顧小娘子從身側忽然?將那?人撞開,自己也跌在了地上?,被撞倒的人神色一愣,憤怒地說了一句什麼,還欲再起來再刺。

侍衛及時趕到,一刀插割開了其喉嚨。

鮮血濺起來,幾滴落在了吳文敬的臉上?,他木訥地眨了一下眼睛,身體被侍衛扶住。

人群的嘈雜聲一瞬拉了回來,充斥在耳邊,吳文敬一瞬回神,片刻間眸子內再無半點?柔色,甚至沒?去看一眼還倒在了地上?的姑娘,隻對?侍衛冷冷地道:“作亂者,殺。”

跑在前麵的百姓很?快便發?現,即便是衝了出去,也被侍衛圍起來的人牆攔了回來。

從昨夜到現在,這群祖宗便沒?讓人安寧,殺不?得打不?得,侍衛早就窩了一肚子的氣,正愁沒?地方發?,手裏的長刀毫不?猶豫地穿透了第一個撞過來的人,揚聲道:“老子早就看不?慣你們這群白眼狼了,誰他媽的再上?來,老子見一個殺一個。”

侍衛連殺了幾個帶頭的人後,人群終於又?安靜了下來,恐慌地往後縮去。

吳文敬忍著劇痛,下達了命令,“所有人押去城門口,回稟封大人,一切照常。”

日中前一刻,忽然?天晴了一陣,日頭從雲層冒出來,白茫茫的雪地被照射出了一團團耀眼的金光,路旁的積雪已經沒?過了人膝蓋。

胡人百姓深一腳淺一腳,盡數被押往了城門口。

秦智早就在此等著了,在城門口架起了高台,包括‘天女’在內,十幾個作亂的胡軍綁成了一排,每個人身後都立著一名劊子手。

午時一到,‘天女’的頭顱便會?被砍下。

胡人百姓走了這一路,個個心頭忐忑,不?知押他們到城門口是驅離還是斬殺。

卻意外地看到了昨夜還騎在青牛上?的‘天女’,此時跪在了高台上?,被綁住了手腳,輪入了階下囚,神色一陣變幻,有不?可置信,有悲傷,有憤怒

但很?快便被恐慌所取締,個個都低下了頭。

‘天女’似乎沒?想?到,會?在這兒,以此番模樣麵對?她?的子民。昨夜被沈明酥幾句話刺激後,臉上?的那?份從容從此被瓦解,這會?還沒?回過神,漫畫廣播劇小說都在疼訓裙嘶而弍二午玖幺伺七跪著雪地裏,頗有些語無倫次,喃喃道:“你們都是罪惡之人,‘天神’會?懲罰你們的。”

但‘天神’沒?有到來。

時辰一點?一點?地過去,等到他們的即將是身首異處。

秦智沒?看到知州,問押人前來的副使,“人呢?”

副使回答:“大人受了傷,來不?了了,讓屬下帶話給?將軍,先且行斬。”

秦智一愣,罵了一聲,“文官出身就是不?一樣,關鍵時候,菜如弱雞,一點?出息都沒?!”

副使聽他一通諷刺,嘴角抽了抽,到底沒?吭聲。

時辰差不?多了,人也都帶過來了,秦智翻身上?了馬背。

眼見死期將至,身旁的一名胡軍忽然?用胡語高聲道:“‘天神’的後人們,拿起你們的武器,把刀尖刺進敵人的心髒,‘天女’需要你們的拯救”

跟前的百姓到底不?是士兵,被關了一夜,又?剛經曆一場震懾,哪敢造次,頭埋得越來越低。

秦智聞言一聲大笑,“若我記得沒?錯,這些人‘昨夜’還是你們口中的叛|徒,你們要把他們當成肉盾,怎麼?如今又?要他們報答你們了?”

天女冷靜地道:“你們不?能?殺我。”

秦智彷佛聽到了最好笑的話,“為何不?能?殺?”

“我是‘天女’,我在此借天神之力?,詛咒今日飲血之人,世世輩輩都將遭受天神的懲罰,靈魂永遠無法安息。”

又?來!

秦智極度厭惡這些神叨叨的東西,“他娘的,就你們天上?有人,咱們沒?有?”

要比英魂,大鄴有何懼?

秦智今日興致極高,騎馬打著圈兒,高聲道:“你們的第一個‘天神’死在了咱們大鄴順景帝的刀下,你們的第二個天神,又?死在了固安帝手上?,你們胡人不?是擅長問天嗎,怎就不?問問咱們大鄴是不?是你們‘天神’的克星?”

秦智一陣嘲諷,讓身後的侍衛氣勢高漲,陣陣哄笑。

秦智又?道:“我大鄴的將士,活著都沒?怕過你們,還怕你們的亡魂?要論本事,甭管是天上?還是地下,我大鄴的將士,注定了要騎在你們頭上?,讓你們永遠都翻不?了身,而?你”

想?起青州的糧倉被燒了個幹淨,秦智心頭就來氣,伸手指向她?,怒斥道:“老子今天先砍下的人頭,看看你‘天女’的頭顱裏,流出來的是不?是金疙瘩”

彎身接過手下人遞來的木牌,正要往前一扔,跟前的‘天女’忽然?高聲道:“大鄴的命數已盡,災星降臨,此時就藏在青州,英魂拯救不?了你們,她?會?給?你們帶來遭難。”

昨夜她?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如今知道了。

她?就是大鄴的長公主。

雙生子災星。

“你們想?知道她?是誰嗎?”

“妖言惑眾。”秦智‘呸——’一聲,正欲罵娘,身後忽然?一道聲音,很?輕,很?平靜,問她?道:“誰?”

第 102 章

第一百零二章

前麵的秦智連同在場的侍衛, 聞聲回過頭,看到的?卻是一張陌生臉。

來人騎在馬背上,青絲披肩, 一手勒住韁繩,一手提著佩刀,膚色白皙如雪, 像是經久不?見日?頭,整個人氣勢清雅,抬起頭, 目光從容地看向了前方高台上的‘天女’。

眾人一愣。

青州乃戰亂之地,姑娘本就少,但凡有點?姿色的小娘子都小有名氣, 以跟前姑娘的?傾城之貌, 若是青州人,他們不?可能不?知道?。

秦智一臉疑惑, 目光一轉,看向了緊挨在她身旁的封重彥, 見其麵色淡然,顯然認識,一時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來這?幾日?封大人身邊是如何多出來了這位一位絕色美人的。

沈明酥應完了那一聲,已翻身下?了馬背, 抬步朝前麵的?‘天女’走去。

封重彥並沒?有相攔。

不?僅沒?有攔, 還跟著她身後, 始終保持著十步之內的?距離。

沈明酥卸下?了臉上的?妝容, 身上的?衣裳還是白金娘子的?裝扮,那件月白色的?鬥篷, 秦智怎麼看怎麼熟悉,心中慢慢地騰升出了一股詭異的?念頭。

直到看到了跟在她身後的?三匹雪狼,才?徹底證實了自己心頭的?猜測,頓覺茅塞頓開。

他就說呢,大人的?眼光不?至於差到如此地步。

可即便看到了白金娘子的?真容,一時也?猜不?出其身份,秦智當年?跟著封胥來了青州後,便再也?沒?有回過昌都?,他身邊的?一幫子兄弟更不?用說,唯一見過的?趙家皇室,便是五年?前的?固安帝。

若心細之人,稍微留意,便會察覺,跟前的?小娘子眉眼與固安帝一模一樣。

但此時,誰也?不?會將她與固安帝聯想在一起。

高台上的?‘天女’也?在打探著她,同眾人一樣,被她的?容貌所驚。

她是哈齊家族唯一的?女兒,從出生便受人矚目,不?僅是她的?地位,還包括她的?樣貌,無疑是草原上一朵最美麗最嬌豔的?花兒,且獨一無二。

她在青州生活了五年?,見過了各色各樣的?大鄴姑娘,其中不?乏也?有好看的?,但在她眼裏,都?遠不?如他們大遼的?姑娘鮮活。

跟前的?姑娘則不?同,有著大鄴姑娘身上特有的?溫婉,卻不?失豔麗,那份溫婉索饒在她矜貴清冷的?眉眼之間,反而襯出了一股異於常人的?冷靜孤傲,恍若一朵從雪地裏冰裂出來的?雪蓮,綻放的?一瞬,便蓋過了所有花朵的?芳華。

‘天女’眼裏溢出驚訝之色。

她不?知道?她是誰,隻能盯著她繼續打探,之後便看到她身後的?三匹雪狼,臉色陡然一變,是她?

沒?料到是這?樣一張臉。

見她肯露麵了,‘天女’仰起頭,忽然高聲問?:“大鄴的?長?公主,久仰了,你叫什麼名字?”

沈明酥腳步一頓。

身後以秦智為首的?人,正猜測她的?身份,不?明白她為何會出現在這?裏,驀然聽到這?麼一聲長?公主,個個臉上的?神色都?呆住了。

百姓連自己的?處境都?忘記了,開始交頭接耳。

“長?”後麵兩個字秦智沒?念出來,驚愕地看向已站在前方的?封重彥。

封重彥立在那沒?動?,也?沒?否認。

秦智一怔,心道?:難怪。

難怪突然看上了‘白金娘子’。

難怪

一切都?能解釋得通了。

即便如此,眾人還是沒?反應過來,長?公主不?是死?了嗎

“都?可以。”沈明酥已經走上了高台,走到了‘天女’的?對麵,回到了她的?話,聲音很輕,但吐字清晰,“不?叫也?可以。”

‘天女’一笑?,卻道?:“你沒?有名字。”

‘天女’用著大鄴話,高聲道?:“你乃災星降世?,本不?該活下?來,是愚蠢的?人們違背了天意,收養了你,可他們不?知道?,靠近你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最後他們遭到了天罰,你克死?了你的?養父養母,又克死?了你的?親生父母,他們甚至來不?及替你更名,所以你沒?有名字。”

身後封重彥眸子一寒,眼底的?殺意盡顯,目光瞥過去,見沈明酥臉色並沒?有什麼變化,到底還是強忍住。

若是在五年?前,有人同她說這?一番話,沈明酥確實會覺得很刺耳,很痛苦,認為這?些都?是自己的?錯。認為是她害了沈家,最後又害死?了自己的?父母。

也?曾一度認為她就是一個不?詳的?災星。

可這?些年?,她有了時間慢慢來沉思。

母妃當初為何會犧牲自己,做出那樣的?選擇,是為了告訴她,這?一切並非是她的?錯,讓她好好地活著。

她的?父親也?在臨走之前,也?溫柔地同她道?:她並非罪惡之人。

她的?兄長?跪了一百零八道?冰雪台階,重新替她批了命。

這?些愛著她的?家人,每一個都?在竭盡全力地告訴她,她是他們愛著的?人,自己憑什麼又想不?通,非要攬了那樣的?惡名在身上。

她沒?有錯。

即便是有錯,五年?前的?那一場大雪,她已經交出了自己的?一條命,該贖的?罪她都?贖了。

如今再來重提這?些事,已經沒?了任何波瀾,也?不?會讓她生出一絲愧疚來,沈明酥平靜地道?:“每個人都?要死?,乃自然規律,何來我克死?人一說?”

“可你們大鄴有句話,叫死?得其所。”

“確有此話。”沈明酥道?:“你的?祖父,你的?父親,你的?兄長?,他們都?應征了這?樣的?話。”

‘天女’臉色逐漸蒼白,終於注意到了她手裏的?那把佩刀。

那把刀上麵的?圖騰她熟悉。

是大鄴的?圖騰,‘神龍’。

五年?前她的?阿耶將那條龍紋圖騰踩在了腳下?,再讓人底下?的?士兵,輪流踐踏。

阿耶要為死?去的?祖父,和兄長?報仇,他為自己打造了一把刀,專門克製大鄴的?環首刀,為此取了一個名字,譯為大鄴話,便是:‘斬龍首’。

慶祝他能順利歸來,她還親手在那把刀柄上,刻了‘天女’的?畫像,躺在他的?懷裏開懷地告訴他,“‘天女’會保佑阿耶,斬斷龍頭,大勝而歸。”

阿耶笑?著托起她,抬頭仰著陽光,雙目慈愛地看她,同她道?:“草原上的?‘天女’,你是我大遼最美麗的?牡丹。”

可她的?阿耶再也?沒?有回來。

他的?頭顱被固安帝趙千浩斬下?,掛在了營帳之外,五年?過去,靈魂始終無法?歸回故裏。她成了草原裏的?孤女,再也?沒?有了親人。

為了帶阿耶回家,她不?得不?告別自己的?家鄉,潛伏到青州,想要拿回阿耶的?頭顱和佩刀。

但她的?力量太單薄了,她拯救不?了天神,隻能她眼睜睜地看著那顆頭顱成了一顆森森白骨,被埋在了軍營的?校場內,日?夜守著大鄴士兵的?踐踏。

而那把佩刀,連同她雖刻的?‘天女’則被丟入了火爐中,重新打造出了弑殺他們的?武器。

她說得沒?錯,自己的?祖父,阿耶,兄長?,都?死?在了這?片土地上,她並沒?有離開,她要等到大鄴那道?災星的?預言降臨。

可等了五年?,趙家的?那位新帝不?僅沒?有被‘天神’懲罰,且還越來越強大,大鄴的?兵馬攻入到了北河的?另一邊,想要繼續掠奪她的?家園。

她怎可能讓他們得逞,她要燒了青州的?糧倉,讓糧草運不?到德州。

她不?怕死?,她也?沒?想過要活。

此時看著她手裏的?那把刀,知道?就是這?把刀斬下?了阿耶的?頭顱,情緒再也?沒?有繃住,喃喃而語,“你們殺了他們,你們殺了‘天神’!”

沈明酥垂目看了一眼手裏的?刀,沒?否認,“就是這?把刀,割下?了你阿耶的?頭顱。”

‘天女’仰目望向她,眸子裏的?恨意滔天,怒聲道?:“你們怎麼能殺了他!他是‘天神’,他天生慈悲,你們是惡魔!為何要來摧毀我們的?家園!我以永世?靈魂為祭,祈求天神,讓你們都?下?地獄!”

這?個話,沈明酥無法?回答。

也?沒?有人能回答。

但他們憑什麼要下?地獄?

沈明酥立於她身前,看著她緩緩地道?:“二十二年?前,你的?祖父被大鄴的?皇帝順景帝殺害,順景帝卻也?因此受了重傷,不?久後在青州歸天。五年?前,我的?父王割下?了你阿耶的?頭顱,同樣你阿耶也?刺了他一刀,不?久後他也?沉睡在了青州。你沒?有了祖父,順景帝的?兒子沒?有了父親,你沒?了阿耶,而我也?沒?了父親。百年?來,我大鄴與你們胡人相互殘殺,勢不?兩立,仇恨早已根深蒂固。沒?有是非,隻有輸贏。”

“成王敗寇。”沈明酥看著她滿目的?恨意,道?:“如今你敗,我贏;我為王,你為寇。”

“我不?怕詛咒,更不?怕遭到報應,我隻知道?你殺了我的?子民,我便要殺了你。”沈明酥目光清冷,“就像當年?你阿耶一樣,你的?人頭將懸與城門上,安撫那些被你殘殺的?大鄴百姓亡魂。”

沈明酥退後一步,轉身下?了高台,再回頭看著跟前目眥盡裂的?‘天女’,揚聲道?:“若你們的?‘天神’有那個本事抓住我,也?可以將我的?頭顱砍下?來,我隨時奉陪。”

“行刑。”她道?。

封重彥轉頭掃秦智。

這?回秦智不?需要他發話,也?知道?怎麼做,沈明酥手上那把刀他一眼就認了出來,乃固安帝的?佩刀。

一時又想起了當年?與固安帝並肩作戰的?情景,心中一陣激昂,奮力拋出了手裏的?木牌,“胡軍作亂,殺我大鄴百姓,燒我大鄴糧倉,長?公主有令,斬!”

劊子手刀起刀落,沈明酥始終沒?眨眼。

封重彥目光一直在她臉上,原本要踏出去的?腳步,在看到她淡然的?神色時,不?動?聲色地收了回去。

她早就長?大了。

她可以保護自己了。

很快十幾個胡人,連同他們的?‘天女’的?頭顱都?被懸掛在了城門上,‘天女’脖子裏流出來的?也?不?是什麼金疙瘩,同常人一樣,是血。

鮮血的?血滴,染紅了大片雪地。

百姓沒?一個人吭聲,千餘人的?城門口,竟是安安靜靜。

封重彥腳尖往後轉去,再回過頭,輕掀起了袍擺,對著跟前雪地裏的?身影,緩緩地跪了下?去。

雪地裏一聲輕響,沈明酥一愣,看向他。

封重彥跪得筆直,麵容柔和,彎唇對她笑?了笑?,聲音肅然道?:“恭迎長?公主殿下?。”

話音一落,秦智等一眾侍衛,齊齊跪下?,“恭迎長?公主殿下?。”

“恭迎長?公主殿下?。”

沈明酥盡管做好了準備,但這?些年?她一直逃避在外,過著普通百姓的?日?子,從未幹涉過朝廷,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

更不?知道?這?些人會如何想她。

她遲遲沒?回應,雪地裏的?眾人也?沒?動?,都?在等著她的?回應。

沈明酥眸子動?了動?,目光下?意識朝著最近的?那人投了過去,封重彥的?神色依舊柔和,並沒?催她,隻對她輕輕點?了點?頭。

她做得很好。

即便是錯了,阿錦,也?沒?關係,他永遠都?在。

手裏的?那把刀還在,太沉,沈明酥以劍尖抵在了地上,微微垂目,先瞧見了手腕上的?佛珠。

她並非沒?有名字。

手腕上的?兩串佛珠上,她的?父母早就替她刻好了名字,她叫趙十錦,當今大鄴皇帝的?妹妹,大鄴的?長?公主。

她逃不?掉,也?不?想逃了。

沈明酥微微仰目,看向雪地裏銀白色的?日?頭,唇瓣張了張,開口道?:“都?起來。”

封重彥膝上沾了些雪花,並沒?有去拍,緩步走過去立在了她身旁。

底下?一眾將士陸續起身。

先前不?知道?身份,個個都?肆無忌憚地把沈明酥看了個清楚,如今知道?她身份了,所有人的?低下?了頭,不?敢再冒犯。

秦智腦子有些亂,想起曾經自己還跟著福安一道?編排過白金娘子,心頭一陣懊惱,暗罵自己一聲蠢貨。

起身後便忙著找活兒幹,正要翻身上馬,看到了跟前的?堵住的?百姓,才?想起來,事情還沒?結束,尷尬地摸了一下?頭,又調了回來。

剛到跟前,封重彥微微後退一步,秦智不?笨,立馬意會到了他的?意思,拱手向沈明酥請示道?:“胡人百姓還剩下?七八百人,該何去何從,還請長?公主指使。”

沈明酥道?:“還請秦將軍把城門打開。”

秦智有些疑惑,但並沒?有多問?,轉身對侍衛高聲道?:“城門打開!”

城門通往德州。

德州過去便是胡人的?領地。

沈明酥踩著積雪,走向了被趕到城門口的?胡人百姓。

適才?親眼看著昔日?所敬仰的?‘天女’死?在了麵前,也?知道?跟前的?人就是大鄴的?長?公主後,胡人百姓個個都?不?敢抬頭直視,縮著脖子等待屬於他們的?處罰降臨。

沈明酥掃了一眼人群,大多數她都?認識,自己曾去對方家裏替他們醫治過牲畜。

今日?身份一變,再也?無人敢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往她手裏塞瓜子,同她嘮嗑,不?僅如此,如今他們的?命還握住了她的?手裏。

沈明酥自然也?不?會再像之前那般笑?臉盈盈地叫著她們,王嬸子,劉娘子

做了錯事,就該要為此承擔後果,沈明酥道?:“今日?叫你們來,是想要你們做一個選擇。”

“大鄴的?皇帝寬容,在二十幾年?前便立下?了兩兵交戰,不?殺百姓的?規矩。青州憐憫你們,以為你們所圖的?不?過是一份安穩的?生活,一廂情願將你們歸為了大鄴子民。之前沒?給你們選擇,今日?我給你們選擇,願意回去的?,城門就在前方,我以大鄴長?公主之名向你們保證,絕不?會相攔,也?不?會傷害你們。”

沈明酥說完,給了他們時間消化。

百姓起初還不?敢交頭接耳,半晌沒?聽到聲音了,才?謹慎地偏頭,去瞅身旁同伴的?反應。

但沒?有一個吭聲,也?沒?有一個往前。

沈明酥又道?,“若選擇留下?來,這?輩子便不?能再回故土,若是再有異心者。”回頭指了一下?城門外掛著的?人頭,冷聲道?:“他們便是下?場。”

第 103 章

第一百零三章

回?

回哪兒去, 何為故土?

百年來,青州不斷在胡人和大鄴手裏輾轉,一部?分百姓原本就出生在青州, 從小住在這兒,胡人在時,他們?乃胡人, 大鄴人占領後,他們便是大鄴人。

另一部分百姓則是五年前從德州被趕了過來,德州失守後, 遼軍如潮水般快速撤退,誰又能顧得上他們?。

好不容易從戰火裏爬出來,撿回來一條性命, 顛簸流離至今, 終於安穩,誰願意?回到戰亂之地?

說到底他們?隻是普通的百姓, 隻想?討一口飯吃,有個?安寧的家, 頭上是誰統領都?一樣,唯一的區別是過的好與不好。

自從青州歸入大鄴之後,如長公主所說,大鄴的將士並沒有傷害百姓,甚至給了他們?同大鄴人同樣安穩的生活, 若非這回‘天女’暗裏搞出這樣的動靜, 半脅迫半恐嚇, 他們?怎麼可能幹這樣的糊塗事?。

那糧倉燒了, 與他們?有何好處?

‘天女’昨夜哪裏又顧過他們?的死活。

大多數人都?沒動。

但其中還有一批人,是從真正的草原大遼而來, 戰事?一起,青州,德州相繼淪陷,他們?隻能滯留在這兒,從此再也回不去。

想?念了二十幾?年的故土,如今城門就在眼前,難免不會心動。

漫長的沉默後,人群中走出了第一個?人。

顧家小娘子?。

顧小娘子?扶著年邁的祖父,在一堆胡人百姓的矚目中,緩緩從人群後,走到了前麵?。

到了沈明酥跟前,顧小娘子?停下,輕提裙擺,跪在雪地裏對她磕了一個?頭,低聲道:“多謝大鄴收容之恩。”

她的祖父來自草原,是大遼的雄鷹,這一生最大的願望便是落葉歸根。

‘天女’的冬熊案出來後,她和祖父便已經加入了其中,他們?已經背叛了大鄴,再也沒有資格做大鄴的子?民。

長公主寬厚,給了他們?選擇,她很感激。她要帶著祖父走了,回到他們?的家鄉。

沈明酥說話算話,受了她的禮。

顧小娘子?磕完頭,攙扶著祖父繼續走向了城門,直到瞧不見兩人的身影了,百姓才終於相信了沈明酥的話,是真的要放他們?出去。

陸續又有幾?人走了出來,其中一人便是張老爺子?。

真正的張老爺子?。

昨夜封重彥扮成了他的模樣後,他便被福安押在了州府,早上才放人,雖沒有親生經曆過昨日的動|亂,但前幾?日‘天女’的催命黃紙,他都?收到了。

遭受了一場折磨,他不想?再連累家人,若他走了,他的家人便都?是大鄴人了,往後再也不用受到‘天神’的脅迫。

沈明酥也看到了,並沒有阻止。

“父親!”快要走到城門口時,張家公子?忽然扒開人群,一聲叫住了張家大爺。

張家大爺一愣,停了腳步。

張家媳婦抱著孩子?也衝了出來,神色又怒又悲,高聲道:“孩子?他爺,你就當真忍心丟下你孫子??”

雖說平時倆人對老頭子?冷眉冷眼的,此時張家媳婦聲音裏卻帶了一些哭腔,“你好好看看,他是你親孫子?,什麼胡人,你已在大鄴安了家,那就是我?大鄴人!”

張家大爺慢慢地轉過了頭。

小孫子?從張媳婦懷裏掙脫下來,冬季身上穿得多,身子?圓滾滾的,奮力跑過去,抱住了他的腿,仰頭哭著道:“爺爺,我?不要爺爺走,爺爺回家”

張家大爺嘴角一陣抽搐,再也沒有忍住,一時之間老淚縱橫,蹲下身緊緊地抱住了自己的孫子?,“爺爺不走,爺爺陪著你”

身後不斷有百姓趕過來,喚著自己家人的名字。

知道昨夜家裏的‘胡人’與‘天女’一道作亂,被知州關了起來,也不敢去探望,適才聽說人都?被趕到了城門口,家裏人才齊齊趕來。

一家子?人,有的是丈夫娘子?,有的是父母,誰也不想?就此分離,哭著抱成了一團。

離開的人不過數十人。

見再也沒有人出來,沈明酥轉頭吩咐秦智,“關門。”

城門重新合上,跟前的胡人百姓依舊圍在一起,不敢離開,本以為等?待他們?的是一頓訓斥或是懲罰,沈明酥卻在掃了眾人一眼之後,道:“都?回家吧。”

關了一夜,親眼看到‘天女’被殺,每個?人心頭都?緊繃著,此人終於解脫,人群的說話聲哭聲更大。

沈明酥轉過身,朝著身後的馬匹走去。

走到一半,餘光瞥見了一抹人影,微微一愣,轉頭望去,淩墨塵正倚在一根柱子?前,雙手?抱胸,還是那一身白衣,默默地看著她。

見她望來,一揚唇,衝她笑了笑。

沈明酥眸子?輕輕一動,自己適才的那一番說辭,便已徹底恢複了身份,姓回了趙。

她知道,大鄴的天下原本該是他的,可人不能總活在過去,大鄴也一樣,他們?還要繼續走下去,她選擇了往前看,便該承擔趙家需要背負的所有。

包括過去的名聲。

沈明酥不知道他要什麼,她等?著他來找她。收回目光,走過去從封重彥手?裏接過韁繩,翻身上了馬背。

看著一行人駕馬走遠了,馮肅才從淩墨塵身後走出來,順著他的目光一道看著離去的身影,眼裏露出了欣賞,“主子?,瞧不出沈娘子?也不是好惹的”

說砍頭就砍頭,同當初那個?肩膀藥箱,被太醫院的人為難攔住去路,躬身陪著笑臉的藥童全然不同。

淩墨塵對他這一句評價忍俊不禁。

她何時好惹了,尤其是最後那一刀,要了她的命,也要了他的命。

“該叫長公主。”淩墨塵從柱子?上懶懶地挪起了身子?,腳步往前,依舊是一派風輕雲淡之色。

馮肅看著他的背影,即便過去了五年,還是忍不住心酸,“主子?”

淩墨塵似乎知道他想?要說什麼,回頭笑著打斷,“怎麼了,還指望你主子?篡位,給你一個?大官當?”

馮肅吸了一口氣?,無奈道:“主子?明知屬下並非此意?。”

五年前,他們?最初的計劃便是殺光所有趙家人,替周家報仇,奪回被趙家霸占了十七年的江山。

為了拖住封重彥,特意?選在了新婚夜。

幾?誰也沒料到,不僅沒拖住封重彥,沈娘子?還在新婚之夜,認了自己的親生父母,姓回了趙,沈娘子?為保趙家捅了自己一刀,主子?便瘋了,拿劍抵住脖子?,逼著部?下撤退。

外麵?所傳的故事?,也就到此了。

但主子?那一日所經曆的完全不止這些。

那些年留在他身邊的人,都?曾跟著順景帝出生入死過的老將,忍辱負重十七年,就為了那一日,見他竟然將劍放在了自己脖子?上逼著退兵,個?個?神色難看如冰裂。

一人驚聲道:“殿下,把?劍放下!”

淩墨塵雙目癡呆,隻顧盯著滿身是血的沈明酥,眼眶內全是血絲,瞳仁睜大,全是恐慌,整個?人已然崩潰,聽不進任何話,大聲嗬斥:“我?讓你們?退下!”

看出來他神智不對,幾?人沒敢再動,眼睜睜地看著封重彥帶著趙家的兩個?後人走出了重圍。

人走之後,一名老將雙膝跪在了他身前,“殿下,莫要糊塗啊!”

“殿下莫非忘了陛下和娘娘是如何去的?是趙良嶽不忠不義?,霸占了殿下的江山啊,還有咱們?的長公主,從青州回來,自毀容貌,隱居在外將殿下一手?帶大,臨終之前她對殿下說了什麼,殿下都?忘了嗎!”老將急得聲音都?抖了。

淩墨塵臉上終於又出現了一絲猶豫和茫然。

“殿下,這是咱們?最後的機會!”老將繼續遊說,“十七年了!他趙家終於自食其果?,得到了報應,今日咱們?就要以牙還牙,血債血償!”

“殿下如今把?手?中的劍,對準自己,是要逼死咱們?嗎?!”

一聲一聲的質問,終於讓淩墨塵從悲痛中冷靜了下來,手?裏的長劍緩緩地落了下來,落地的一瞬,如千金重,劍尖重重地砸在地上

“若有朝一日,國師想?要我?的命,我?給你。”

“我?以為你要的是我?的命,卻沒想?到你要誅我?的心。”

“沈明酥,為什麼要救我?”眼淚奪眶而出,貼在麵?上,瞬間冰涼,分不清是淚還是雪水,他嘶啞地低語,“你殺了我?啊,為什麼不殺我?!”

他想?起來,但膝蓋太軟,剛撐起一半,又跪在了地上,喉嚨內爆發出了一聲痛苦的怒吼,“啊——”

“殿下!”

“殿下,三思?啊!”

跟前的老將還在逼著他,本就大病初愈,又剛戰了一場,體力不支,胸口那一股焦灼不斷地騰升,像是一把?火在裏麵?不斷地燒。

終於吐出了一口血,馮肅及時跪在他麵?前,勸道:“殿下,沈娘子?已經被送去了太醫院,不會有事?。”

對!

淩墨塵回過神。

封重彥得了沈壑岩的真傳,醫術了得,她不會有事?,她還服用過自己的護心丹,定不會有事?他顫抖地伸出手?,被馮肅扶起來,便要往外走,老將再次攔住了他的路,“殿下,殿下不能走啊!”

他不走,然後呢?

接下來他要做什麼。

他不知道,底下的老將知道,告訴他:“殿下,巡防營的人便交給臣,臣必然會清理幹淨,趙佐淩即便走了,也是孤掌難鳴,咱們?不能再錯失良機了,趁封重彥不在,趙家的人殺一個?是一個?,一個?都?不能留!”

一個?都?不能留。

淩墨塵抬目,緩緩地掃了一眼,封重彥帶著一對人馬已抱著沈明酥去了太醫院,剩下了大半個?巡防營,拚起來,確實有勝算。

殺誰?

趙家還有人嗎。

殯宮外隻有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臣子?。

臣子?也殺?

正在這時,內侍省一位太監將半暈的嬪妃從趙家太後的殯宮內拉了出來,高聲道:“趙狗他日毒殺順景帝後宮二十餘人,今日便讓他血債血償。”

刀子?一抹,一股鮮血從那位嬪妃的脖子?上濺出。連高台上激烈爭執的一眾臣子?,都?安靜了下來。

冰涼的雪花撲在臉上,淩墨塵心猛然往下墜去,手?腳冰冷,臉色幾?乎於絕望,憤怒地吼道:“住手?!誰讓你動了!”

那太監好不容易才擠進了殯宮,拖了一個?趙帝的嬪妃出來,原本是想?立功,再給巡防營那幫子?人一個?震懾,忽然被淩墨塵這一吼,有些怵,手?上一鬆,嬪妃的身體便從台階下跌落而下,鮮紅的血沾滿了薄白的台階,最後落在了白雪堆裏,如同浸了染料,慢慢地在她身下暈染開,紅豔豔一片。

淩墨塵耳朵一陣陣嗡鳴,又吼了一聲,這回的聲音帶著疲憊和絕望,彷佛脫了力,但依舊冷冽,“誰敢動!”

老將知道他是心軟了,可誰都?能心軟,唯獨他周元璟不能。

提醒他道:“殿下,當年先皇後是如何去的?是被趙帝逼著服了毒啊,後宮散的散,死的死,無數冤魂,得不到伸冤,他趙狗可心軟過?我?大鄴將士,一向講求以牙還牙,今日該輪到他們?趙家了。”

見他放走了趙佐淩,老將早就被他氣?得七竅生煙。今日到了這一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一不做二不休,老將直接下令道;“弟兄們?,十七年了,趙狗奪江山,殺太子?,昔日的戰將功臣們?從此回不了昌都?,今日終於殺了回來,趙狗雖死,但趙家餘孽還在,血債血償,今日絕不姑息。”

話音一落,淩墨塵的劍便對準了他,“你敢!”

老將沒想?到他會把?劍指向自己,一臉的不可置信,先是一陣驚愕,旋即悲痛地問他:“殿下要殺老臣?”

淩墨塵神智早就到了崩潰的邊緣,腦子?裏一團亂,手?中的劍抖了抖。

“好啊!殿下殺老臣,老臣絕無怨言,可殿下不能糊塗!當年順景帝便是因為心軟,才會落到如此下場,趙家的人今日必須得殺死!”

殺?

淩墨塵看著倒在跟前的屍海,突然大笑了起來,“你們?都?說趙帝不忠不義?,卑鄙無恥,草菅人命,可你們?瞧瞧,此時我?與他們?有何區別”

他看了一圈身邊的臣子?,有氣?無力地道:“不是我?在逼你們?,而是你們?在逼我?,逼我?成為罪人。”

老將聞言臉色一變,“殿下!”

淩墨塵重新把?長劍架在了脖子?上,這回鋒利的劍身割破了他喉嚨上的皮肉,滲出了細細地血珠,“你們?如此,不過是為了我?,為了我?周家,我?阻攔不了你們?,也殺不得你們?,唯有我?死了,你們?才能停止。”

“都?散了吧。”淩墨塵忽然一笑,神色淒涼,“若非趙家郡主,我?早就死了,也斷不會有今日。”

他神情絕望,似乎沒了半點求生的欲望,身邊的老將再也不敢上前,也不敢用言語去激他,隻跪在地上,喃喃道:“天要亡周家啊”

淩墨塵已經聽不見了,跌撞地朝著太醫院奔去。

造|反的起了內訌,一群老臣喊打喊殺,要替周家討回公道,奈何周家的太子?不計較了,對江山也沒有了興趣。

拿下了又有何用?

原本見封重彥抱著郡主走了,巡防營的底氣?卸了大半,見此,勢氣?又漲了起來,步步緊逼,反而內侍省和前朝一派人馬慌了神,節節敗退,一路被逼出了殯宮,退到了城門口。

顧玄之沒見到淩墨塵,死活要進去救人。

老將卻將手?裏的長刀一扔,抬頭看著城門上‘宣門’兩個?大字,悲痛地道:“周家已亡,又何來的太子?。”

那一場大雪,主子?強硬地解散了部?下,得來的便是一片罵聲。

昔日的老將對他有多尊敬,那之後便有多失望,甚至有人罵他,“陛下性格剛正,從不懦弱,怎麼就生出了他這麼個?兒子?,太讓人失望。”

舊部?散盡之後,顧玄之來找過他一回,比其他人要冷靜很多,沒問他為什麼,也沒問他後不後悔,隻道:“既然選了這條路,殿下便好好活著。”

淩墨塵跪別了他。

感謝他的救命之恩,養育之恩。

臨走之時,顧弦之忽然道:“人人都?說殿下不像陛下,可臣覺得,殿下與陛下很像。”

當年順景帝分明知道趙良嶽起了異心,為何沒有調取兵將趕回昌都?,便是怕他的子?民心血成河。

淩墨塵那日做了同樣的選擇。

兵敗後,他成了階下囚,被封大人關了大半年才放出來。

本以為憑封重彥的手?段,留不了他過夜。半年後,他卻意?外地出來了,不僅出來了,還活著出來了。

馮肅沒去問他到底是如何解的毒,淩墨塵也沒說。

那以後,他便隻有一件事?,找人。

一找便找了五年。

人都?快要瘋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馮肅不明白他為何不去同沈娘子?打聲招呼。

適才沈娘子?都?看向他了。

他不明白,淩墨塵心裏卻明白。

世人對他的另一句評價沒有說錯。失去了才知珍貴,方覺遺憾,可人死了又有幾?個?能複生。

見到了又如何,上去同她道歉,說自己愛上了她,對她所做的一切很抱歉,不該拿刀去逼宮,不該利用她,更不該逼死她的生母。

如此荒唐的說辭,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

見與不見,說不說話,都?不重要了。

她活著就好。

那一聲‘務觀’,已是她給他的天大恩賜。

她對他還是太心軟了。

馮肅跟在他身後不再多嘴,走了一段,隨口問:“主子?,咱們?去哪兒?”

淩墨塵腳步一頓,“去哪兒”他也不知道。

半個?時辰後,王老太醫正煨在火爐旁,聽到外麵?的叫門聲,以為是薑雲冉回來了,慢慢地爬起來,一打開門,看到那張臉後,愣了愣,半晌才出聲道:“國師來了。”

第 104 章

第一百零四?章

側身把淩墨塵請進來, 王老太醫添了一盞茶,推到他跟前,依舊叫他國師, “粗茶,國師不要嫌棄。”

淩墨塵抿了一口,“挺香。”

王老太醫笑著道:“去年院子裏的幾顆茶樹, 長勢挺好?,長公主摘來,自?己炒出來的。”

言語裏對沈明酥的稱呼變了, 一是擺明了自?己的立場,二是想?探淩墨塵的態度。

淩墨塵臉上?並沒有什麼變化,神態輕鬆, 意外地問:“她還會製茶?”

王老太醫道:“何止?”

淩墨塵笑了笑, “倒是,她什麼不會?”

“唯獨一樣, 不會做飯。”王老太醫似是深有體會,一臉愁苦, “我也?不會做,肚子?虧待了五年,最近來了個小丫頭?,也?不會,這輩子?, 我算是與口福二字, 占不上?邊了。”

“一直吃雞蛋?”淩墨塵問。

王老太醫一愣, “國師怎麼知道?”

淩墨塵不答, 隻?抿唇笑。

淩墨塵與封重彥不一樣,麵上?一直帶著笑, 容易讓人親近,王老太醫語氣也?輕鬆,像是遇到了同道中人,訴苦道:“全是雞蛋,早上?清水蛋,中午茶葉蛋,頓頓蛋,險些沒把我噎死,起初我還以為她身上?沒銀子?,以後才知道,她壓根兒不會做飯。”

“如今不吃蛋了。”王老太醫側目,看向了木櫃上?的麵籃子?,“頓頓麵條。”

淩墨塵隨著他目光看去,手握著茶盞,唇角始終掛著笑,應了一聲,“有長進了。”

王老太醫點頭?讚同,“好?在不天天吃雞蛋。”

“她是獸醫?”淩墨塵又問。

“是啊,人與獸大同小異,都那血肉之軀,最初她在一位獸醫打下手,後來那獸醫患病去世,她便接手。”彷佛知道他想?聽什麼,王老太醫滔滔不絕,“如今這村裏豬崽子?,羊崽子?,大多?牲畜都是她接生,什麼疑難雜症,找她準能治好?,要價也?低,一回最多?隻?收三個銅板,有時還不收,說?什麼對方按心意給便是,若非咱們有點積蓄,恐怕連雞蛋都吃不起”

笑了笑,王老太醫道:“後來逐漸在這一帶混出了白金娘子?的名頭?。”

淩墨塵沒說?話,微微偏著頭?,手指握住茶盞,指尖泛白。

“金白金。”王老太醫忽然?道,也?沒去看他,埋頭?扒了一下火盆裏的木炭,“她自?己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