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一落,底下的哄鬧聲更大了。
秦智及時駕馬過來,“大家都安靜,不要恐慌,已經在挖路了,不出幾日物資便?會送進青州”
這才第一日。
第二日,第三日積雪越來越厚,街頭上的行人慢慢地少了,個個都被大雪堵在了家裏。
所有鋪子?裏的米糧,都被搜了個幹淨,由知州吳文敬統一配發?。
身上的傷養了四日,吳文敬堅持下了床,去往街頭查看情況,所有茶樓和飯館都已緊閉,積雪無人清掃,快要到大腿了。
路過那間羊奶鋪子?時,吳文敬終究還是走了進去。
房門?好幾日沒打開過,推開時有些吃力,掀開布簾,裏麵空無一人。
他?經常坐的那張桌子?上放著一碗羊奶
“明日早上,我熬好羊奶,等大人過來。”
寒風從身後?的門?縫內裹進來,屋內沒了半點熱氣,寒意同外麵沒什麼差別,天氣涼,四五日過去,碗裏的羊乃已結了冰。
羊奶旁,放著一個木匣子?,和一本冊子?。
匣子?吳文敬認識,沒去打開也知道裏麵是那隻他?送出去的白玉簪子?。
拿起旁邊的冊子?,翻了翻,裏麵是翻抄來的戶籍。
吳文敬神色平靜,似乎早就料到了。
上回他?去封重彥跟前請罪,所說的並非是全部的實?情,除了州府管理戶籍的人之外,還有一人接觸過。
去允州購置物資之前,他?來找過她?,將戶籍冊子?遺漏在了她?這兒。
他?沒說,是因為心裏存了幾分僥幸,直到那日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張臉。
‘天女’死的那一日,小廝來問?他?,“大人,顧娘子?要不要留”
青州待了幾年,他?會一些簡單的胡語,那日她?救了他?,也聽?到了那個刺殺他?的男人,憤怒地喚了她?一聲,“妹妹。”
按理,她?應該和‘天女’一道被處決。
沉默良久後?,吳文敬最終搖了搖頭。
不留。
也不能?留。
他?沒將她?的靈魂永遠緊固在這兒,是作為報她?最後?一刻心軟的恩情。
拿走了匣子?和冊子?,出來時,寒風掃在身上,心口一縮,如同刀子?割。
侍衛迎上來,稟報情況,“全城的糧食加起來,最多還能?撐個兩三日,兩三日過去,隻怕”會死人了。
不是凍死,就是餓死。
侍衛請示道:“胡人那邊,要不要”要不要先犧牲
那日顧小娘子?問?他?:“大人,你討厭胡人嗎?”
他?沒回答,他?討厭,他?的母親便?是死於胡軍之手,對胡人他?厭惡至極,以至於大鄴出了接納胡人的規定後?,他?並不是很樂意,甚至反抗過。
但反抗無效,隻有接受,這些年青州的大鄴人和胡人紛爭不斷,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吳文敬下了台階,將手裏的冊子?,交給?了身後?小廝,迎著風雪咽了咽喉,道:“一視同仁。”
第四日,街頭有了屍體。
被凍死了五人。
積雪越來越深,被困了三四日,不少百姓屋裏已經斷了柴火,沒火沒吃的,又出不去,隻能?等死。
大人便?罷了,還能?熬一下,娃不行,冷了餓了一個勁兒的哭,劉娘子?抱著娃在屋裏轉圈。
老爺子?把家裏能?燒的都拿出來燒了,扒著火星子?,一聲一聲地長歎,“天罰啊。”
“爹,你就別說了。”
“我說不說都是天罰,這麼多年都沒有雪災,長公主一出來,什麼災難都出來了,這不是天罰是什麼,連著咱們也一塊兒送命”
“當心禍從口出!”
“人都要凍死餓死了,我擔心什麼禍?!”
話音剛落,門?外忽然想起了幾道敲門?聲,幾人臉色一變。
六娘子?忙道:“誰?”
門?外沒有回應。
幾人一臉狐疑,劉娘子?的丈夫去開了門?,風雪吹得‘嗚嗚——’響,門?外並沒有人,正?要關門?,一低頭便?見門?檻處放了一捆柴火,上麵還沾著雪,邊上是幾顆土豆。
劉家公子?一愣,再次抬頭,還是沒看到人影,趕緊拿了東西進屋。
幾人見竟然有柴火和吃的,又驚又喜。
“誰送來的。”
“不知道,人走了。”
沒想到還有這等好人,六娘子?疑惑,“看清是誰了沒?”
劉家公子?搖頭。
不僅是劉家公子?,不少人戶,陸續都收到了送上門?來的柴火和吃食。
淩墨塵看了一眼跟前橫七豎八的樹木,又瞅向手裏一把雙刀,怎麼也沒料到,有朝一日,還有此用途。
“淩公子?,別停啊。”福安立在不遠處,身上的衣裳濕噠噠的,不知道是被汗浸透的還是被雪水浸濕的,累得長出氣了,還不忘監工。
這幾日封重彥帶著秦智的人馬,全力挖路,本讓好奶奶在府上歇著,少奶奶卻跑上了雪山,開始砍柴伐木。
福安隻能?跟著。
沒想到還有人來湊熱鬧,正?好缺人手,福安可沒那麼笨,把他?們趕走。
大難麵前,恩怨先放一邊,福安不僅雙手忙,一雙眼睛也忙,一會兒盯著淩墨塵,一會兒盯著馮肅。
淩墨塵沒理他?,忽然看向不遠處正?四處覓食的雪狼,招手道:“務觀,過來。”
被喚了名字的雪狼,轉頭朝他?看去,三匹狼向來一起行動,‘務觀’走了過去,其餘兩隻也跟上,淩墨塵抬頭摸了摸‘務觀’的頭,“去,西南方向,有動靜了。”
三匹狼瞬間衝進了林子?裏捕食。
福安臉色僵硬,終於知道那日後?腦勺挨得那一下,有多活該。
原來不止是主子?
見淩墨塵又朝著底下的沈明酥走去,福安如臨大敵,深一腳淺一腳想趕在他?前頭,沒走幾步,腿上突然被一根繩子?套住,一個不穩,撲進了雪堆裏,吃了滿口的雪。
剛抬頭,便?見馮肅朝他?遞出了一隻手,笑道:“起不來了?”
第 108 章
第一百零八章
淩墨塵站在?沈明酥身旁, 眺望了一眼底下山川下那條蜿蜒的北河,道:“河凍上了。”
為了在?雪地裏顯得醒目,沈明酥換上了一身輕便的青色勁裝, 隨他目光望去,整條河麵確實已不見半點流動的水流。
上一回北河結冰,還是在?二十?二年?前, 順景帝死?的那一年?,周家江山被趙家奪取的那一年。
北河結冰,不是什麼好兆頭。
若是五年?前大鄴的戰線沒有挪到德州, 今年?青州又?有一場苦戰,雖然眼下的青州,也?好?不?到哪兒去。
沈明酥捆好?了木柴, 放在?做好?的木筏上, 固定好?繩索,套向肩頭。
這幾?日數不?清拉了多少回了。
淩墨塵還是不?太明白, “州府侍衛都死?絕了?”用得著她堂堂長公主來這雪山砍樹。
“侍衛的命也?是命。”大雪封山,稍微不?慎, 要麼被凍死?,要麼被摔死?。
沈明酥發絲上已白茫茫一片,臉頰也?因勞累透出了紅暈,看向了山下那一條蜿蜒曲折的路,“淩墨塵, 有些?事, 注定了要自?己做。”
有些?路, 也?隻有自?己能走?。
誰也?幫不?了。
誰也?無法陪著誰, 走?到最後。
那日在?茅草屋的小院裏,沈明酥也?是這麼同他說的, “對於你的身世和遭遇,我很抱歉,但我也?有我的路,不?能陪你到最後。”
她無法將自?己給他,也?不?能將他帶回昌都,他們之間,無論是朋友還是戀人,都不?可能。
淩墨塵似乎早就猜到了那樣的結果,看了她良久才道:“那就讓我做回‘務觀’。”
沈明酥知?道他還沒有走?出來。
她也?曾被困過,質疑自?己的命,不?知?道該如何走?下去,隱姓埋名的日子看似過得瀟灑,可每回深夜裏醒來,心口皆是空落落一片,那股孤寂和迷茫,無人能慰藉。
因為最愛他們的人都不?在?了。
她幫不?了他,隻能靠他自?己走?出來。
—
到了第六日,沈明酥在?街頭上看到了第一具屍體,許是在?地上摔了一跤,再也?沒有爬起來。
沈明酥走?上去,將人翻了過來,人已經死?了。
臉上沾滿了白雪,看不?清樣貌,她伸手?扒開積雪,才看到了那張臉,已經被凍得青紫,但還是能認出來。
張家大爺。
上回在?城門口,沈明酥還看到他被自?己的孫子抱住,家裏的人將他留了下來。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也?不?知?道他是摔死?還是凍死?的。
沈明酥起身,將他拖出了雪坑。
忽然“哐當?——”一聲響,從他壞裏掉出了一把匕首,連同那塊匕首,還有一樣東西也?滾了出來。
是一塊被凍成了冰塊的肉。
沈明酥下意識看向了他的腿,左腿的位置,有一團很明顯的紫色血跡,已經凹下去了不?少。
沈明酥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喘不?過氣,隻能張嘴呼吸,寒風從她半張的嘴裏灌入喉嚨,如同刀割。
她起身,沒站穩,跌在?了地上。
沒讓福安過來扶,自?己撐著冰涼的地麵站了起來,把張家大爺的屍體托在?了木筏上,固定好?,繼續往前走?。
狂風帶著嗚咽,裹著風雪不?斷在?耳邊呼嘯,似是要同將她掀翻在?地上,沈明酥抬起頭沒躲,任由風雪撲在?麵上,神色始終淡然。
天命是什麼,她從來不?信。
她的兄長乃大鄴的皇帝,是百姓敬仰的國君,是百姓陷於危難時的支柱,而她是大鄴的長公主,肩上負擔的也?一樣。
他們不?是災星,他們也?在?努力,努力不?讓大鄴的子民陷入戰火,不?讓他們被餓死?,凍死?。
沈明酥敲開了張家的房門。
當?張家公子看到她身後木筏上的人時,雙腿一軟,當?場跪在?了地上。
沈明酥讓福安把人幫忙抬進去,片刻後便聽到了一陣悲慟的哭聲,“我怎麼就這麼蠢,這大雪天,糧食都沒了,哪裏來的肉”
“我這是要天打雷劈啊。”
“爹啊”
屋裏幾?人的哭聲,混雜在?一起,沈明酥沒再待下去,轉身往外走?。
手?掌劃破了一塊皮,沈明酥拿出手?帕裹在?了掌心內,再一次往雪山上爬去,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能不?能解救這些?人,但她總得試試。
封重彥夜裏回來,也?是一身積雪,在?外麵吹了幾?日的風雪,又?開始咳嗽,福安忙給他倒了一盞熱茶,飲下後方才平複了一些?。
物資緊缺,炭火再也?不?像之前那般整日燒著,火盆內的幾?顆銀骨炭,在?他回來前不?久剛引起來,還沒有火苗,屋內又?冰又?涼。
封重彥看了一眼外麵還燃著燈火的屋子,一麵脫下身上的雪衣,一麵問沈明酥情況。
福安接了他遞過來的大氅,已被雪水浸濕,又?沉又?冰,這個節骨眼上,想聽好?消息,是不?可能的,一時也?不?知?道從何說起,道:“張老爺子死?了。”
上回當?過他家‘兒子’,封重彥自?然認識張老爺子,皺了皺眉,“凍死?了?”
福安把情況說了一遍,“城內的糧食緊缺,糧倉被燒,說到底與胡人脫不?了幹係,大鄴的百姓心頭憤怒,誰也?不?願意周濟胡人,盡管上麵有指令,可幾?家胡人都不?堪被罵,誰也?不?敢出去拿糧,這不?,張老爺子見家裏的孫子實在?餓得不?行了,張娘子又?舍不?得殺牲畜,張老爺子便借口出去買肉,實則割了自?己的腿肉,喂了一家人兩天,第三天死?在?了路上,少奶奶發現時,人都凍硬了”
封重彥沒再說話,換好?衣裳後,端著一盤糕點,敲了沈明酥的房門。
半天沒應。
封重彥直接推門。
沈明酥早就聽到了叫門聲,來不?及去開,剛把桌上的一盤糕點倒進了布袋,封重彥便闖了進來。
沈明酥將布袋藏在?了木幾?下,抬頭問他,“路怎麼樣了?”
封重彥沒答。
沈明酥便知?道,沒什麼好?消息。
大雪還在?落,山體隻會崩得很厲害,挖出來的地方,恐怕還不?及塌得多。
封重彥將手?裏的點心放在?了她桌上,掃了一眼她手?邊的空盤子,道:“先吃,吃了再告訴你。”
“用過了,封大人吃吧。”大雪被困了七日,青州的糧食見了底,州府上的人一日也?都隻吃幾?塊點心,再配著水來充饑。
封重彥和她一樣,誰也?不?是私囊中?飽之人,不?會另開小灶,盤子裏的點心,是他的晚飯。
封重彥沒出聲,忽然伸手?過來拽出了她的胳膊,掰開掌心,拇指延伸到掌心的位置破了一大塊皮。
封重彥問她:“這就是你說的,自?有分寸?”
他答應她上雪山,她向他保證不?會有事,說:“我自?有分寸。”
“不?過是蹭破了一塊皮,無礙。”
封重彥眉心突突幾?跳,極力忍住,起身去她屋裏找出了藥箱,返回來坐在?她身旁,替她擦拭完傷口,又?用紗布包紮好?。
“還不?想吃?”
沈明酥搖頭。
封重彥坐直了身子,“阿錦,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不?是神仙,也?不?是什麼救世主,即便是救世主,也?有他拯救不?了蒼生的時候,何況你隻是個凡人。”
沈明酥抬頭看向他,不?明白他為啥要同自?己說這些?。
封重彥問她:“流血不?痛嗎?痛,不?吃東西也?會餓,但你似乎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比神仙還厲害。”
沈明酥從未聽過他說這樣的刺激之言,微微皺眉,反駁,“我沒有那麼想。”
“那你就吃。”封重彥再次將盤子推給了她。
沈明酥沒動,她吃不?下,一日下來,眼前全是張家大爺那條腿。
兩人僵持,一陣沉默後,沈明酥有些?累,不?想與人說話,索性攆人,“大人回吧,我要歇息了。”
“沈明酥,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走?出來。”封重彥沒動,忽然道。
沈明酥一怔,比適才他的那句諷刺還要詫異,什麼叫她什麼時候才能走?出來。
“什麼意思?”
封重彥看著她,再問了一回,“你到底要什麼時候,才會相信,你不?是災星。”
沈明酥覺得他的話有些?好?笑,她要是沒走?出來,便不?會選擇暴露身份,她早就相信自?己不?是災星,選擇了要麵對自?己的命運。
今日還曾勸解過淩墨塵,她有什麼走?不?出來的,沈明酥有些?不?耐煩,“我知?道。”
“既然知?道,你就該經得起考驗。”
沒等沈明酥琢磨他那話是什麼意思,封重彥又?道:“你以為你真有那麼大的本事,能決定一個人,甚至一座城,一個國家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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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日的心情不?太好?,不?想聽他說教,“我說了我已”
“即便沒有你,青州今年?同樣也?會遭受雪災。”封重彥打斷她,仿佛聽不?出她語氣裏的不?快,今日偏要同她說個明白,“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你是長公主,不?是救世主,你救不?下蒼生!你沒那個本事,你也?不?必擔那個責。”聲音越來越高,帶了幾?分厲色,“天災人禍,誰攤在?頭上,隻能自?己認倒黴,怨誰,怨你嗎?你是誰,你是殺了他們爹娘,還是欠了他們的?在?被趙家認回之前,你隻是一名大夫的女兒,你吃過他們一粒米,拿過他們半分俸祿嗎?”
說到最後,封重彥的目光赤紅,神色淩厲,已然瘋了。
沈明酥愣愣地看著他,繼續反駁道:“我隻是量力而行”
“量力而行。”封重彥伸手?,忽然從她的木幾?下扯出了那個裝著點心的布袋,“這就是你的量力而行。”
沈明酥啞口無言。
“你救不?了他們,即便你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來,也?不?夠他們分食,還是會有人死?。他們會感激你嗎?不?會,隻會覺得你該死?,認為這一切都是你帶來的,你是在?替自?己贖罪,你本來就該死?。你怪不?得他們如此想,因為連你自?己都是這麼想的”
沈明酥想反駁,可忽然詞窮,找不?到適合的話,去替自?己證明她不?是這樣的,一時急紅了眼,“封重彥,別說了,我吃還不?行嗎。”
她抓起盤子裏的一快糕點,塞在?了嘴裏。
封重彥卻還是沒有放過她,“痛了就哭出來,累了就說出來,這些?都是你曾經告訴過我的,你忘了嗎?”
“你恨我對不?對。”封重彥看著她,“七年?前,沈家遭難,你恨我,分明已經位及權臣了,為何沒在?沈家遭難之時,保護好?沈家。你心裏一直在?恨我,卻又?為我找了無數借口,來證明我有不?得已的苦衷,直到徹底失望,你才選擇了離開,沈明酥,你是有多好?的脾氣啊。”
嘴裏的糕點囫圇吞下去,沈明酥喉嚨又?緊又?疼,眼底忽然綴滿了淚。
“可從始至終,你都沒有說過一句,你恨我,也?沒有罵過我沒有良心,臨‘死?’之前那句遺憾之話,更是不?痛不?庠,你以為你‘死?’了,會影響到旁人嗎,不?會,這麼多年?,我不?是照常活著嗎,娘娘以她的命換你的命,就是這麼被你糟蹋的。”
夜裏藏在?夢中?吞噬著她的那頭巨獸,終於被人拎了出來,放在?了太陽底下與她對視,沈明酥像是被刺中?了七寸,聲嘶地吼道:“別說了!你閉嘴”
“還有沈壑岩,你沒恨過他嗎?”
沈明酥驚慌地搖頭,“我沒有,我沒有”
“恨他不?應該嗎,是他沈壑岩複仇在?先,給趙帝下了毒,再利用你。他能心軟放過你,是對你有了感情,他後悔了。若是他沒有後悔呢,是什麼樣的後果?是你被親人活生生刮骨,是趙家被世人唾棄,萬劫不?複!最後他落到那樣的結局,皆是他自?己釀下的苦果,你為何不?能恨?難道就因為他給了你愛,便能抹去那些?對你的傷害?”
封重彥緩緩地站了起來,退後幾?步立在?她麵前,眼底被紅意浸染,手?裏像是握了一把無形的刀,刀刀刺向她,讓她無處可逃,無處可避。
那把刀是雙刃,將她扒透的同時,自?己也?成了鮮血淋漓,“你之前不?是這樣的,以前的阿錦,她敢愛敢恨。”
敢愛敢恨。
她怎麼恨,該去恨誰,憎誰?
曾經被她胡亂封起來的傷疤,“啪——”一聲崩了線,露出了裏麵還未好?的一塊塊腐肉,埋在?心底的憋屈,忽然奔湧而出,無法自?抑,一點一點地變成憎恨。
沈明酥覺得太可笑,仰頭看向他,“封重彥,你有什麼資格,同我提以前?”
封重彥立在?那,眼底的瘋狂終於慢慢地消退,像是達到了目的一般,衝她彎唇一笑,“對啊,這才是阿錦。”
是她最先告訴的他,“愛別人之前,要先愛自?己。”
後來她自?己忘了。
第 109 章
第一百零九章
沈明酥諷刺一笑, “我從前如何,難為你還?記得。”
“記得。”封重彥道:“刻骨銘心,怎可能?不記得, 從前的阿錦,不是她的錯,她從不會認。”
“周家的債, 是你祖父趙帝所為,與你何幹?他可有養你一日,愛過你一日?沒有, 他恨不得殺了你,他欠下的命債,你憑什麼?要替他償還?就因為你身上留著他的血?那你可就太給自己長臉了, 他不稀罕。”
“淩墨塵的江山沒了, 親人?沒了,怪誰?怪你嗎, 憑什麼江山就該是他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苦衷,為了那份苦衷, 做了不少虧心事,可唯有你沈明酥,不欠天,不欠地,不欠任何人?。”
他言語裏沒有半分客氣, 尖酸刻薄, 如同他在官場上的犀利, 讓人?很?不適, 卻又無法去反駁。
因為他說的都是對的。
沈明酥同樣無言以對。
封重彥做好了要剜心的準備,旁的她不好下刀, 那就先從他們的恩怨開?始,本想讓五年的時?光把兩人?的過去永遠地埋藏,但腐肉終歸還?是腐肉,不剜出來,遲早有一日,還?是會爛出表麵。
他先來說:“若非沈家,哪有我今日的封重彥,這句話你比所有人?都有資格說,可你從未說過,因為你覺得曾經做過的事即便是錯的,即便你曾經信錯了人?,也是你自己的錯,你怨不得任何人?,就像雲骨一樣,你到死都沒告訴我,沈明酥,你是菩薩嗎,這麼?好的心腸”
沈明酥愣了愣,意外?他到底還?是知道了真相?,旋即被他的話刺得一激,周身的芒刺一瞬豎起來了。
封重彥逼近一步,緩緩地跪坐在她跟前,俯身看著她的眼睛,問:“剜骨痛嗎?”
沈明酥眼角微微抽動。
怎可能?不痛,剜骨之時?她才十三歲,接受不了長得那樣好看的大哥哥即將成為殘廢的事實,哭著跑去求父親,讓父親救他。
父親卻說:“能?不能?救,全看阿錦。”
她不明白。
父親拉著她的手腕,告訴她,“阿錦想要救他,就得從這裏剜走一塊骨頭,你願意嗎?”
不就是一塊骨頭,她毫不猶豫地點頭,“願意。”
父親又道:“會很?疼。”
她想著疼又能?疼到哪兒去,還?一臉驕傲地道:“父親難道不知,我自小就不怕疼。”
可當真剜起來,她才知道,到底有多疼,為此她在床上昏睡了半月。
醒了時?手腕上便多了一道傷疤,父親告訴她,“封公子的腿好了,但阿錦可想好了,要告訴他是你救了他嗎?”
她猶豫了一陣,想起他初到那日,拖著一雙雙腿也要給父親下跪磕頭,她不忍看到他再給自己下跪,道:“還?是算了。”
父親忽然抱著她,落了淚,“阿錦,對不起。”
她那時?候不懂那一句話的意思,如今想來,父親也是不想她告訴封重彥,“阿錦,將來若有一日你陷入拒絕,便告訴對方,你手腕上的東西在他身上。”
父親又問她:“阿錦是不是喜歡他?”
她點了頭,她喜歡他,眾所周知。
“父親把你許給他好不好?”
她興奮地問:“可以嗎?他願意嗎?”
“他有什麼?不願意,咱們阿錦這麼?好。”
他答應了,且發?了誓,這一生?都不會負她,答應要帶她去昌都,做他的夫人?,一輩子對她好。
可後來
這些事情,太久了,被她當成了自己的前世,她以為她已經遺忘,不會再想起,即便想起來,也不會再有任何感?覺。
可令她沒想到的是,如今重提,還?是如同荊棘,剮蹭著她的心。
他為何就不能?放過她?
她閉眼,不想再看他,也不想再同他說話,“封重彥,你出去!”
封重彥偏不走。
“剜骨之痛,豈能?不疼。”她不願意去想,不願意說出來,封重彥幫她回憶,“沈家遭難之時?,你是否埋怨過我?就算我不知道沈家遭難,那沈壑岩和沈家十七條人?命被害之後,我一個權臣,怎麼?可能?沒有收到消息,為什麼?還?沒去找你,任由你和沈月搖自生?自滅,你不恨嗎?”
“對啊,你為什麼?不來!”沈明酥腦子裏那根一向冷靜的弦線,終於在他的逼迫之下,崩了,厲聲質問他:“我恨了,你就能?來嗎?你不會,你瞞著所有的秘密,自認為是對我好,可我呢,我差點死在了幽州!我被人?追殺,無處可藏之時?,你在哪兒?我泡在水裏,祈禱這一切都是一場夢,醒來了所有人?都還?在的時?候,你又在哪兒?”
她臉上全是淚,這些話,她從未與人?說過,以為能?一直埋在心裏,此時?爆發?出來,便如滔滔洪水,一發?不可收拾,又問他:“你也想沈家人?都死對不對?”
死了,他就不用償還?沈家的恩情了。
他可以放心地當他的丞相?,橫豎是皇帝殺死的,與他有何關係,是以,他故意裝聾作啞。
她看著封重彥懵了一瞬的臉色,並沒覺得自己說的話有多過分,甚至有了幾分快意。
是他非要來問的,怪不得她。
“如今你來問我疼不疼,那我告訴你,痛,痛不欲生?!”他還?想聽什麼?呢?她眼底殷紅,溢出濃烈的憎意,又道:“若重來一回,我不會再救你,沈家也好,趙家也好,我都不想與你沾上任何糾葛。”
封重彥沒再說話,跪坐在她對麵,雙刃的刀子紮進?肺腑,比他想象中要疼痛千倍萬倍。
見他沉默,沈明酥一聲冷笑,“不是你要同我說這些的嗎,怎麼?不說話了,你接著說啊。”
封重彥臉色慘白,“我”一開?口,便是一陣急咳,咳得彎下了腰,肺腑都要咳出來了一般。
沈明酥看著他跪著蜷縮在她跟前,像極了初見那日他跪在父親麵前的模樣,但又不同,那日他雖跪著,頭顱卻是揚了起來。
青衣素帶如凜凜寒冬中的一株傲菊。
再看他如今這副模樣。
竟然有了幾分可憐。
沈明酥眸子紅腫,歎息道:“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你曾經的誌向,便是要位及權臣,你也如願了,成了高?高?在上的丞相?。”
她聲音很?輕,“你來找我幹什麼?呢?你幫趙家穩住了江山,功不可沒,兄長也給了你應有的地位和權力,你的前程,封家的前程無可限量,為何非要折損自己的風骨,跪在我麵前?”
封重彥還?在咳嗽,似乎猜到了她想說什麼?,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如同瀕死之人?,抓住了那根即將要斷裂的韁繩,明知道支撐不了多久,還?是用盡全力地牢牢地抓住。
可適才他沒放過她,沈明酥也沒再給他留任何後路,“封重彥,別?試著補償我,也別?愛我了,我給不了你想要的。”
他咳得停不下來,卻又極力去忍,胸口憋得心疼,艱難地牙縫裏擠出了一句,“阿錦”
沈明酥眸子輕輕一眨,兩行淚落了下來,掛在了臉龐上,“我們的那場婚宴原本就不該有,今日既然說開?了,待回到昌都,咱們就和離吧。”
夜裏的風雪肆虐,從廊下掠過,撼動著門板,時?不時?發?出嗚咽的呼嘯聲。
沈明酥安靜地等著他,等他慢慢地鬆開?了她的手腕,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腳步踉蹌地朝著門檻走去。
跨過門檻,一時?沒站穩,扶住了邊上的牆。
福安的聲音很?快傳來,“主?子”被他寬袖拂開?,又返回了門邊,看向坐在燈下的沈明酥,“少奶奶,這,這怎麼?了”
能?怎麼?了。
不過是相?互各捅一刀,看誰比誰狠。
沈明酥抬眸,冷靜地道:“把門關上,我要歇息了。”
福安不敢違背,趕緊替她拉上了房門。
屋內那盞被風吹得彎了腰的燭火,立馬又挺直了腰身,火焰筆直。
沈明酥抬手用袖子抹幹了臉上的淚痕。
他說得沒錯,她不欠誰。
盤子裏的糕點還?在,沈明酥拿了一個塞進?嘴裏,坐在蒲團上慢慢地嚼著,一個一個地吃完了,才起身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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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福安便守在了門外?,沈明酥把布袋裏的那盤糕點倒了出來,連著盤子,遞給了福安,“拿給你家主?子,告訴他,記得吃飯。”
福安嘴角一抽,忽然不知道少奶奶這話是不是存心的。
主?子昨夜從她屋裏出來,人?就像是脫了一層皮,臉上半點血色都沒,咳到半夜,昨兒整整一日就早上吃了幾塊糕點,夜裏回來沒吃,今日早上也沒吃。
這會子坐在屋內,正給她讓道。
“還?是少奶奶貼心,奴才這就拿過去。”雖是一樣的糕點,但少奶奶給的不同,格外?的香,肯定?能?吃得下來,福安接過後匆匆往回走。
半路一回頭,見沈明酥朝外?走了,趕緊奔了幾步,將盤子塞給了門外?的喬陽,轉身去追,“少奶奶等等奴才”
早上沒再飄雪,沈明酥還?是去了雪山,但這回手掌和膝蓋上都做好了防禦。
立在山腳下,往山上一望,一眼就能?看到一條拖出來了山路,路陡的地方,鋪了一層樹枝和木頭,做暖衝。
兩人?往上走,山頂上一人?扛著木柴走了下來,因埋著頭,看不清臉,但瞧打扮,不像是侍衛。
沈明酥正疑惑,那人?抬起頭來,看到她後,肩頭上的木柴往旁邊一放,跪在了雪地上,同她行禮道:“長公主?殿下。”
沈明酥認出來了,是張家公子,愣了愣,“你怎麼?來了?”
張老爺子昨日剛安葬。
張家公子低著頭,輕聲道:“做錯了事,總得要付出代?價,父親死了,他欠下的便由我這個當兒子的來償還?。”
大鄴的百姓沒有說錯,糧倉被燒,即便是‘天女’作亂,可那日半夜聚集的胡人?也都有份。
如今缺糧,‘胡人?’百姓脫不了幹係。
他知道屋外?的那些柴火都是長公主?給的,今日天一亮,便來了,能?出一份力便是一份。
沈明酥也聽明白了,讓他起來,忽然問:“若是得不到原諒呢。”
張家公子一笑,搖了搖頭,“胡人?與大鄴交戰,本就是水火不容,不原諒才是道理,我們如此做,不是想讓他們原諒,也是為了自己,想求一個心安。”
說話間,山上又有人?下來。
陸陸續續有幾十人?,個個肩頭都扛著木柴,還?有些挖到了一些可以食用的樹根,都是遠近幾個村裏的胡人?。
寒風掃在臉上,竟沒有了往日那般割人?。
“不必行禮了。”沈明酥及時?製止了眾人?,側身替他們讓了道,揚聲囑咐道:“注意腳下,安全為主?。”
第 110 章
第一百一十章
翻過了跟前的山路, 山腰裏的人更多,有百來個胡人。
淩墨塵也在,在指揮。
福安跟著沈明酥身後, 說了一個算得上好的消息,“少奶奶莫著急,陛下昨日傍晚已經到了允州, 正在另外一邊的路上,兩?頭的人同時?挖路,最多三?日, 便能通路”
沈明酥想起封重彥昨夜過來,想必是為?了告訴自己這個消息,可惜自己最後沒給他開口的機會。
三?日, 對瀕死的人來說, 是一個非常漫長的日子。
青州的人少說也有五六萬,就算有幾百個胡人幫忙, 也無異於杯水車薪,死的人每日都在增加, 街頭時?不時?會看到幾具屍體,沈明酥見了,都會讓侍衛將其送回家中,讓其家人安葬。
積雪越來越厚,青州的存糧是一粒都沒了, 胡人不搶, 也不夠大鄴百姓繼續過活下去。
百姓每日之中, 唯一的希望, 便是風雪裏的那一道敲門聲?,等著門檻外的一捆柴和幾個土豆, 或是幾條剛從雪山上挖出來的山藥。
頭一回沒見到著人,一次兩?次,敲門的次數多了,大多百姓都從門縫中看到了外麵的人影。
起初是長公主,後來又見到了胡人。
看著門檻外救命的柴火和吃食,再瞧向風雪裏的身影,屋內的議論聲?漸漸地小了,但依舊沒有一個人去叫住他們,也不願意同他們碰麵,拿了東西進屋,很?快將門關上,佯裝不知?。
到了正午,天?邊的雲霧散開了一些,終於沒再見落了,可積雪一時?半會兒化?不了,沒有清理的地方?,已經到了腰部。
同以?往一樣,敲了三?聲?門,把東西放在門外,下山時?靴子裏不慎進了雪,這會兒化?開,除了趕緊濕噠噠之外,還有些硌腳。
應是進了砂石。
找了一塊石頭坐下,脫了鞋,把裏麵的石頭倒出來,這才瞧見,長襪已經被一團血跡浸透。
應是被石頭磨破了,太冷沒有了知?覺。
沈明酥沒理會,重新把靴子穿好,正要起身,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道腳步聲?。
沈明酥一愣,回過頭,便見適才那家農戶的老人走了出來,手裏捧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茶,走到她麵前,顫巍巍地遞了過來,“殿下,喝一碗熱茶。”
寒風一吹,碗裏的熱氣四?散,沈明酥看著那一晚淡淡的湯水,喉嚨莫名?一緊,伸手接過。
仰頭一口飲盡,熱乎乎的茶水,順著喉嚨,一路流到了肺腑,從未有過的暖意,包裹著全身,鼻尖一酸,眸子裏水霧翻滾。
飲完了,把碗遞給了老人家,“多謝婆婆。”
那婆婆接過,對她行了一禮,低聲?道:“是草民們該多謝殿下。”
人走後,沈明酥眼?眶內的淚才落下來,她從未奢望過有人能夠喜歡她,理解她。
一碗熱茶,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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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雲冉呆在屋裏也閑不住,上不了雪山,便候在山下幫忙。
路麵不好走,薑雲冉在靴底裝了兩?層防滑鏈,拖著一捆柴扛在肩上,雖沒有沈明酥走得輕鬆,但也算跟上了她的腳步。
沈明酥本以?為?她是來添亂的,見她當真跟了上來,有些意外。
薑家在昌都算不上高門,可在昌都安家的門戶,底子差不到哪裏去,一個七品的官員,比有些地方?的州府過得還滋潤瀟灑。
比如說青州的知?州,吳文敬窮得叮當響,上回采辦了一圈物?資回來,口袋裏十兩?銀子都湊不出來,買糧的時?候,還是封重彥掏腰包添上。
薑家顯然比他有錢,薑雲冉又是薑家唯一的嫡女,想不出來,薑家平日裏是如何培養她的。
“歇會兒。”見她跟了自己這一段,有些吃力,沈明酥停了腳步。
薑雲冉卻搖頭,喘著粗氣道:“嫂嫂不必在意我,我能跟得上。”
自從上回一聲?嫂子後,像是開了個口子,再也沒有那麼難為?情了,嫌棄叫殿下顯得生疏,如今是一口一個嫂子,喚得極為?順口。
沈明酥也沒去糾正她的稱呼,讚了一聲?,“力氣不小。”
薑雲冉聽她一誇,來了勁兒,“嫂子不知?,我自小力氣就大,兒時?同二叔家裏的一位堂兄掰手勁兒,掰贏了,害得他至今瞧見我就躲。”
沈明酥一笑,這幾日太過於沉重,陡然見到一張笑顏,心口鬆了不少。
薑雲冉跟上她,接著道:“咱們薑家之前是賣豆腐的。”
大雪封路後,個個都被困在了屋裏,茶樓全都關了門,薑雲冉都快悶死了,此時?話匣子打開,便停不下來了,揭起了家底,“順景年之前,商戶沒有入仕的資格,薑家原本也沒指望家裏能出個書生,老老實實做起了商戶,可父親偏生愛讀書,出去賣豆腐手裏還捧著書不放,被祖父祖母嗬斥,說他不務正業。誰知?,順景帝上位後,改了科舉製度,商人也能趕參加科考了,父親頭一場就拔了個頭彩,中了舉人,一時?成了昌都商戶眼?中的楷模和希望。”
“為?了讓更多的商人和百姓勤奮讀書,順景帝破格錄取了父親,將其安排在了翰林院任典薄,賜七品官。”
薑雲冉語氣一轉,歎息道:“誰知?入職即巔峰,這麼多年,還是個七品官。”
就連後來靠上科舉的那些個商戶,都超越了他。
是以?,薑家坐不住了。
起初各種壓力都給到了父親,認為?是他不努力,不上進,後來父親見熬白了頭,也沒有半點高升的跡象後,便改變了努力的方?向。
聯姻。
於是,作為?薑家大房的嫡女,她便成了唯一能拯救家族的人。
可惜她自己並沒有攀附權貴的夢想,也沒有繼承到父親的書香氣息,倒是遺傳到了家族的老本行,喜歡推豆腐。
小時?候便跟著母親推磨,練就了一雙好臂力。
家中長輩見她整日泡在豆腐堆裏,對她燃起來的希望,很?快撲滅,但潑天?的富貴說來就來,還未及笄,便被昌都第一大戶看上了。
聽媒人說是封家二夫人看中了她樣貌。
定親時?她才十二,半大的孩子,常被幾個兄長稱為?猴子精,哪裏來的樣貌可言。
府上的幾個姑娘漸漸地長大,每有宴會,必會收拾打扮一番,興高采烈地去,嘰嘰喳喳地回來,議論這家公子,議論那家公子,看著幾人羞答答的神色,她隻有觀望的份。
別說去宴會,就連去街市都要戴個帷帽上。
因?為?她許的是人家是昌都最有權勢的封家,祖父雖是商戶,卻格外注重規矩,說高門大戶講究多,最好不要拋頭露麵。
不出去,隻能呆在家裏。
閑下來,她便喜歡推豆腐,待嫁了五六年,她便推了五六年的豆腐,瞧著細胳膊細腿,實則力氣不小。
如今可算有了用武之地。
她一通說完,隻為?磨了一下嘴皮子,活動一番舌頭,沒指望沈明酥來回應,木柴往肩頭上一扛,抬頭望了一眼?天?,高興地道:“嫂子,雪好像真的停了。”
早上停了後,這都大半日沒落了。
沈明酥也察覺到了,“是停了。”腳步沒再停留,同薑雲冉道:“別再說話了,保存力氣,送完這一趟,咱們去看看路。”
薑雲冉說了這一陣話,確實喘得厲害,乖乖閉了嘴。
送完木柴,兩?人剛從村子裏下來,便聽到身後傳來了一道疾馳的馬蹄聲?。
自大雪封路後,青州的街道清清冷冷,一眼?望去,幾裏之外都見不到一個人影,路上來往的唯有州府的侍衛。
這個時?辰,侍衛要麼在城外挖路,要麼在雪山上忙碌。
聽馬蹄聲?也不像。
很?快馬匹到了跟前,馬蹄上鑲了防滑的馬掌,馬身也比平常馬匹高上許多。
是封胥的踏雪軍。
那人不認識沈明酥,但認識福安,越過幾人後,忽然勒住了韁繩,神色匆忙地問道:“封大人可在?”
福安認出來了,是從德州過來的報信人,騎的還是戰馬,必是出了什麼大事?,忙道:“長公主殿下在此,可有急報?”
半月前長公主在青州的消息,早就傳到了德州,那人立馬翻身下馬,跪在了沈明酥跟前,行了一禮,稟報道:“胡人兩?日前壓境,封將軍正全力抗敵,讓屬下前來傳話,很?高興長公主殿下歸來,但青州,他實在是有心無力,還望殿下見諒。”
德州戰事?一起,最短也要半月,別說挪用糧草,若青州還未通路,德州也要斷了糧草。
沈明酥理解,“封將軍的話,我收到了,讓將軍一心應戰,青州不必他掛心。”
“是。”那將士說完,卻沒起來,埋頭了一陣,聲?音悲痛地道:“封國公沒熬過來。”
沈明酥一怔,薑雲冉也愣了神。
福安臉色都變了,上回封二公子傳信不是說隻是一場風寒嗎,不由啞聲?問:“何時?的事??”
“前日,封國公舊疾複發,沒挺過來,封將軍帶話給封大人,人已去,他前去也無意義,還請封大人留在青州,全力通路,確保國公的遺體,能早日送回昌都。”
這是封胥的原話。
此時?,封重彥即便去了德州也無意義,青州大雪封了路,德州也一樣,每年冬季,通往昌都的幾處山路都會被大雪堵住。
唯一能走的便是青州。
自五年前,固安帝死後,封國公便再沒回過昌都,曾立下誓言,要葬身於戰場,任憑封夫人如何勸說,甚至親自去了一趟德州,也沒把人勸回來。
那之後封夫人便死了心,回到昌都後去了靈隱寺,出家禮佛,一個月在府上住不了幾日,隻為?了睹物?思人,到底還是沒放下,巴望著有朝一日回府後,能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誰能料到封國公,當真就這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