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人頭攢動的景區或車站,也不曾有過這種眩暈的感覺,因為大家的方向是分散的,都在尋找空隙逃脫。他人隻是抽象的障礙物,迎麵而來也不會真正進入視野。
站在櫃台裏,我成了目標,成群結隊的旅客向我奔來。站在遠處的人,眺望到我,就像找到了北極星。麵孔以驚人的速度轉換,黃皮膚、白皮膚、黑皮膚,圓蛋臉、方塊臉、長條臉,貌美如花的,風燭殘年的,各種各樣的胎記、黑痣、色斑和疤痕。還有千姿百態的手:枯瘦如柴、青筋暴露、白皙溫軟、紅光**、黝黑粗壯……有的手像一把攫取的鉗子,有的像衰落的空巢,有的像淩厲的鷹爪,有的像芬芳的枝芽,每個掌心都刻著獨一無二的紋**,每片指甲蓋都閃著不同的光澤。我接過他們的護照,跟真人對比,總覺得不像。因為照片平靜如水,而眼前的麵孔被各種情緒支配,不同程度地發生扭曲和改變:眉飛色舞的、焦躁不安的、誠惶誠恐的、不可一世的……疏密不同的眉毛糾結在一起,薄厚不同的嘴唇一張一合。眼珠在轉動,鼻翼在**,胡茬在顫動。
一開始,我聽不清他們的言語。很多人同時跟我說話,很多人打斷別人的話,很多人在互相爭執。我無法在瞬間把一張麵孔與其相應的聲音聯係起來。看著幼童撲閃的雙眼,耳畔卻殘留前一位老者顫巍巍的聲音。大概是我的表情茫然,激怒了幾個旅客。他們怒形於色,我卻聽不到斥責的聲音,腦中像塞滿了雜草,還有數不清的飛蟲在吱吱亂撞。想起有個朋友在電話呼叫中心當接線員,剛開始上班的那兩周,他頭痛欲裂,晚上睡不著覺,腦子裏是各種混雜的聲音和語調,而且總是幻聽到電話鈴聲。
我以為在老員工眼裏,這些麵孔像機票般千篇一律,閃現、消失,不留痕跡。其實不然。他們能在人潮中準確無誤地找到某位在自己櫃台辦過手續的先生,能在閑聊時提起某位兩周前去往法蘭克福的女士。我問他們是否記得客人的麵孔。他們說,普通客人記得不清晰,但再看到肯定能認出來。
這樣短促交替的麵孔可以進入記憶麼?我一直很懷疑。直到某個半夢半醒的時刻,我眼前突然浮現出一位數日前在我櫃台停留過的旅客。沒有驚人的外貌,沒有特殊情況,甚至沒有跟我交談過。我給他登機牌,他說謝謝,然後走遠。可是,他的麵孔就像油畫般清晰,那淡然的目光、輕咬下唇的神態近在咫尺。原來記憶力這麼強大!那千千萬萬個麵孔已經被我的大腦自動儲存了,隻不過藏匿在暗處,靜默地等待著召喚。
遇見
每天,在櫃台前要遇見百餘位顧客。有些人一見如故,有些人令我怦然心動,然而他們來去匆匆。這裏像一個小小的驛站,在“您好”和“再見”之間,往往隻有兩三分鍾的時間。而“再見”,基本上意味著永別。我們曾深深地對視,愉快地交談,緊緊地握手。當旅客揮別轉身,我知道,那一絲微妙的緣分燃盡了。他們帶著新的希望,奔赴下一段的旅程。我們此生在地球上唯一的交集成為了過去,那些麵孔將隱埋在我的記憶裏。我有點傷感。
起初我以為傷感的,永遠隻是那留下的人,而非離去的。其實不然。有個法國人辦完手續後,慢慢把護照和登機牌收起來,衝我聳聳肩,說:“一切都很順利,什麼都不少。我似乎沒有借口呆在這兒了。”我說:“想回來的話,永遠都有理由。”他走出好遠,還頻頻向我招手。有個小女孩,趁她爸爸整理行李的時候跑進櫃台玩,我就抱了她一會兒。結果爸爸要帶她走的時候,她大哭起來,兩隻小手緊緊地扒住櫃台。還有個高挑的男人,深棕卷發,灰綠眼珠。我不知道他是哪國人,隻知道他要乘坐北歐航空公司的飛機,就告訴他應該去二樓的外航櫃台。他誠懇地說:“雖然我走錯了地方,但是在這兒碰到了你,真是愉快。”
我們望著彼此,戀戀不舍。於是,不少旅客留下了電話、郵箱和地址。他們說,如果你有機會來某某國家,一定要找我。我說,期待我們再次相見。起先,我們興衝衝地通信,他們說平安地到達了目的地,我問候並祝福他們。我們的信重複著相同的內容,介紹自己的居住地,希望對方能來旅遊。後來我發現,我們幾乎沒有再見麵的可能。自己身邊的朋友都聯絡不過來,哪有精力去維係一個遠在天邊的陌生人?
我們的緣分注定隻有那麼淺,像鳥兒輕輕擦過天空,不留痕跡。然而,究竟是什麼樣的前世糾葛,能讓地球上那麼遙遠的人,在某個時刻降臨到我麵前,投來欣喜而友善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