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運結束以後,地麵部把借調到各部門的員工統一召回來,宣布我們重回客運處,繼續值機。
雲尚說:“真不敢相信,讀了二十年書,竟然隻有個臨時櫃台。”而我現在的狀況是,連櫃台也沒有了。從服務質量部回來後,我的值機工作號已被收回。拜拜——49214。
客運辦公室隻有四張桌子,五把椅子,卻有三個經理,兩個助理,以及一個助理的助理。還有十來位主管不時在這裏棲息。屋內香煙彌漫,桌上堆滿水果、花生、西紅柿、糖果、海苔、餅幹、話梅、肉脯……還有罐裝的自製鹹菜。垃圾袋三五分鍾即滿,清潔工整理不及。一台老式電腦前常常圍著兩三個人,打印機和傳真機需要排隊使用。員工們出出進進,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非常多餘。經理善解人意,批準我在航站樓裏自由穿梭,有事call我。
偌大的T3,我最常去的地方是逸臣書店和快餐廳,相當於學校裏的圖書館和食堂。每天早上,我到辦公室跟領導打聲招呼,這哥那姐地寒暄兩句,把衣服和提包塞進櫃子,就開始了一天的流亡。我夾著一本書,從A區走到H區,再原**返回,坐電梯下至一樓,再回到四樓。當然,我還可以去E樓逛免稅店來消磨時光,乘坐小火車一個來回,至少也得個把小時。
我見到各種各樣的旅客,匆忙的、悠閑的,卻沒人像我這麼盲目,因為他們有目的地。我千百次地被攔截,告訴他們銀行、廁所、電梯的**。最終,我還得到麥當勞歇腳,在昏暗的燈光和嘈雜的聲音中讀書。幾首歡快的英文歌曲,每天重複播放。再好的書,此時也變得乏味無比。我用最慢的速度喝飲料,邊翻書,邊看表。
十一點後,客人明顯增多,我桌上的可樂杯子也被服務員毫不留情地收走了。我隻好轉移陣地,去地下一層的員工食堂。一粒米一粒米地吃完午飯,才十二點半,我就去逛書店,盡管我記得每本書的封麵和簡介。任何一期新雜誌都令我欣喜若狂。店員們一看到我,就哭笑不得地交換著眼神。我知道這是書店,不是圖書館。我很想買一本書,但是這些書實在不值得擁有。英文原版書小巧可人,但百元起價。為了心安理得地棲息在書店,我以正價買了套法語速成教材,盡管它在網上可以打到五折。
透過登機口的玻璃牆,我看到幾架飛機乖乖地伏在機位,像正在睡覺的大鳥,披著華麗的花紋,噘著尖尖的嘴。機身的窗口那麼小,黑洞洞的,像一排彈孔。遠處有架飛機緩緩地滑到跑道上,迅速奔跑,瞬間奇跡般仰起頭顱,躍離地麵。鳥兒融入藍天,才煥發出生機。飛機隻屬於天空。我的視線隨著它上移,直到金光刺出了眼淚。
突然接到老友的電話,講他在銀行幹得如火如荼,後天去德國出差,問我是否有空和他在機場見麵。我說有啊,我有的是時間。他說航空公司應該有好多出差機會吧,問我是不是也經常出差,我說我的工作是看別人出差。我舉著手機,站在一家名為“YUHONG”的飾品店門口狂聊。在無所事事的時候,接到電話就像是遇到救星,證明自己還沒有被世界遺忘。兩個穿紅衫黑裙的女店員在款台旁竊竊私語,眼睛注視著我這邊。不一會兒,高個的店員款款走近我,用纖細的手臂指著旁側說:“別站在這兒,你可以到衛生間打電話。”我繼續遊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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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下午四點,肯德基已座無虛席。我站在門口,往嘴裏塞薯條。一位年輕的女子走來,回頭率百分之三百。她長發披肩,白色緊身體恤,戴黑色鴨舌帽和金絲圍巾,耳朵上墜兩隻粗糲的牛角型耳環。亮點在於她的黑色低腰褲,低到露出深深的溝壑,雪白的臀部像是被削去了一半皮的蘋果。她推著行李車,尖錐般的鞋跟敲打著地麵,大步流星地在肯德基找座位。她的腰帶上掛著串沉甸甸的鈴鐺,使褲腰更顯搖搖欲墜。所到之處,眾人瞠目。吃飯的停止了咀嚼,談笑的鴉雀無聲,就像孫悟空喊了“定”!
以前我看過小甜甜布蘭妮在MTV裏穿著低腰褲狂舞,跟現在的情景一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原來,褲腰可以這麼低,低到令人驚心動魄。兩個男人抹著嘴往外走,眉飛色舞地鑒定:“裏麵絕對沒穿……”那女子沒有找到座位,又推著行李走出來,消失在人們的視野裏。肯德基又恢複了沸騰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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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星巴克、哈根達斯門前一**走過,在自動扶梯背後看到一位大胡子穆斯林。他端端正正地跪在一塊方毯上,麵向西方,虔誠地叩拜真主。機場大廳人聲嘈雜,唯有他神情安然沉靜。我走到白領服裝店。永遠是在門口欣賞模特服飾的變化,從燦爛飄逸的春裝到高貴華麗的冬裝。
這一次,我莫名其妙地走進去。我深刻理解了“kill ti**”的含義,不是在殺時間,而是慢性自殺,毀滅自己的意誌,繼而行為完全失控。我注視一件咖啡色的翻毛領外套,時尚中透著古典氣息。店員對我說:“試試?”我搖頭:“我買不起。”她說:“有一天你會買得起。”為了這句話,我把她看個清楚:細長的眉毛,溫婉的眼睛。為了這句話,我相信她非同小可。神靈有時候就隱匿在凡人中間,在絕望中給我一絲希望。
詭異的是,第二天,以及後來的許多天,我都沒有再看見她。我向其他店員詢問她的下落,他們說不清楚是誰。我說是2008年10月27日中午1點的值班者,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女孩堅持說是她。看來真的存在時光縫隙,在T3我見到了不知哪個時空段才應該遇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