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兩年前,公司一行高級領導從國外考察歸來,剛下飛機,恰逢霹靂紅唇在指揮虛擬航班的大規模演練。那英姿颯爽的風采,讓領導感慨巾幗的確不讓須眉。
有一回航班大麵積延誤,地麵部領導趕赴現場視察工作。兩個登機口的員工被數十名旅客圍攻。霹靂紅唇挺身而出,張開雙臂,像母雞保護小雞般把員工擋在身後,聲淚俱下:“我是經理!你們有怨氣就來找我,不要為難我的員工!”旅客們吵嚷了一陣,沒什麼結果,漸漸散去。她轉身抱住兩個員工,放聲大哭:“你們受委屈了……我真沒用!”那個鋼鐵般的女人,從來沒當眾流過眼淚,連傷感的神情都不曾露過,此刻哭得幾乎癱軟,渾身像篩子般抖動。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部領導看不下去了,上前攙扶她,不住地安慰。她抽噎道:“老總,孩子們有什麼錯啊?他們比我女兒大不了幾歲,卻要承受這麼多……我痛心啊!”
一位在現場的男經理稍後跟我說,他看到這場麵真想哭。我說,確實感人,很多人都哭了。他冷笑說,不光想哭,還特想抽自己一個嘴巴子。我一愣。他說,我他媽怎麼就會幹活兒,不會哭呢?
慢慢的,大家發現了一個規律:領導檢查時,霹靂紅唇必然在執行特殊任務。領導上班時,她必然去彙報工作。領導加班時,她必然始終陪同。在應對繁多工作的同時,她還能體貼入微地為每位出差旅行的領導安排好VIP擺渡車接送服務。從T3轉場到抗震救災,再到奧運保障,她與時俱進,包攬了所有先進個人獎。她的辦公室四壁貼滿獎狀,櫃子裏擺滿獎杯和證書。我還給霹靂紅唇寫過一次先進事跡報告,受她助理的囑托,寫她無暇顧及重病的老人和麵臨中考的女兒,不分晝夜地帶領員工拚搏在生產第一線。
寫完感覺不對勁兒,我又參考了幾篇往年的報告,及時糾正錯誤,把中考改成了高考。
散夥
半個月之內,三個親密夥伴離開了。
先是菠蘿蜜。到T3以後,她跟我不在一個小組,很少見麵。當她打電話說辭職時,我正在櫃台上班,吃了一驚:“什麼時候?”她說:“辦完了,證件都收走了,進不了隔離區,我在5號門。”
我衝出去找她,從她身邊跑過愣是沒看見,被她大聲喝住。眼前是個陌生的女孩,穿著鬆垮的背心,涼拖,散著頭發。我從來沒見過菠蘿蜜穿便裝,而且她總把頭發盤得一絲不亂。我緊緊地把她抱住,她瘦了不少。
她說,當初孟經理本來要把她跟格格一起調入高端服務室,但新主管聽說她精通業務,強行把她扣下了,還許諾要讓她當領班。結果領班沒有兌現,工作卻苦不堪言。她常值夜班,又沒有員工宿舍,隻好在登機口或麥當勞坐一宿。就這麼累病了,不想再幹了。我問她以後打算幹什麼。她笑著說,可能去商店當收銀員,手腳還是比較麻利的。
我感慨:“你就這麼辭了,領導也沒挽留?”她冷笑:“象征性地問問原因,沒等我說完就把手續辦了。其實也沒什麼手續,臨時工嘛,交個大衣就可以走了。感覺這四年,就像河水一樣流過去了,沒留下痕跡。”
是的,我經常看見臨時工抱著黑色的羊毛大衣,在機關門口進進出出。誰來了,誰走了,誰做過什麼,又有誰關心呢?隻有我的記憶裏,閃現出菠蘿蜜在櫃台工作時一絲不苟的神情。她家住市裏,上下班也得坐機場巴士。記得有天早上大雨堵車,她怕遲到,跳下大巴打的到航站樓,花了一百多塊,比一天工資還多。這四年,她活得那麼小心謹慎,現在終於可以喘口氣了。
“你猜我去還大衣時碰見誰了?”菠蘿蜜打斷我的思緒,“崔八!她看庫房呢,搬個板凳坐在門口,幹澀的眼睛直勾勾的,我打招呼她都不答理。”一個早已被遺忘的角色。我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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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坤與兵哥、水母進行了長達兩個月的鬥爭,終於敗下陣來。他們不讓小坤上櫃台,讓他盡快把所有的業務知識都傳授給新當選的領班。小坤說:“既然是領班,水平必然高超,哪裏用我傳授?”水母說:“領班是登機口出身,不懂值機業務啊。”小坤說:“給他講會了,然後讓我滾到登機口,是吧?”水母的臉都綠了,兵哥直接開始揮拳頭。
小坤辭職那天,給孟經理打了個長途電話。孟經理急瘋了,跟他說:“千萬別犯傻,小不忍則亂大謀,你們工資馬上就要漲了,機製馬上就要變了,你等了好幾年還在乎這一會兒?”小坤說:“工資是次要的,得拿我當人啊。”孟經理哭了,說:“你別走,我托人幫你調部門。”小坤說了句“不能給您添麻煩,多保重”,就含淚關機了。
孟經理火燒火燎地給我打來電話時,小坤已回山東老家了。我和幾個原A組的同事送他上的火車,他不無調侃地說,在航空公司幹了五年,還不知道坐飛機的滋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