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孤獨的狂歡(1)(1 / 3)

狂歡、詛咒、再生——關於《黃金時代》的文體

閱讀王小波小說的那份體驗是奇特的和難於言表的。這並不是說要將他的作品神秘化,而是指其中許多令人忍俊不禁的地方是不登大雅之堂、不便當眾指出或者幹脆就是孩子氣的。一個經過多年苦心經營,衣冠楚楚的成年人似乎不應從這種東西中得到樂趣。但如果我們想想,即便是我們這些終日行色匆匆的凡夫俗子,於節假日的某些空閑時光,尤其是與兒時朝夕相伴的親朋好友聚會閑聊時,也難免會擁有那份與生俱來的淘氣和放肆,並從中得到一份互不追究的寬容和喜悅,那麼,王小波設計的場麵和人物≯便意味著每天都是這樣的節日,他們希望讀者不必過於當真,希望他們始終預備一份自由放鬆和寬待的心情。否則,讀到這樣的東西便要不知所措了。譬如在《革命時期的愛情》中,豆腐廠革委會主任老魯已經“四五十歲”,且為女性,“胖乎乎的”,多少也該有點兒這類人通常具備的驕矜和福相。但她毅然將所有這一切都置之腦後,因為她懷疑青年工人王二在男廁所裏畫了不利於她的淫畫,她便:

常常朝王,二猛撲過來,要撕王二的臉,幸虧這時旁邊總是有人,能把她攔住。然後她就朝王二吐吐沫。吐吐沫想要吐準需要一定的練習和肺活量,老魯不具備這種條件,所以很少吐中王二,都吐到別人身上了。

這不禁讓人啞然失笑。“猛撲過來”,要撕王二的臉,這是隻有出現在潮濕駁雜的街頭市井中的場麵,且必須有觀眾在場。快樂的一方麵來自這個老魯奮不顧身的那種憨態,也許她並不存心想逮住王二,隻是想讓別人了解她是多麼無辜和氣憤;另一方麵則來自她可憐的報複行為的一再撲空:“吐吐沫”這種方式雖原始了點兒,但還頗有說服力,然而它們卻被“吐到別人身上了”。讀到這裏,我們天性中久藏不露的冥頑不化的那一麵終於按捺不住,徑直同這種東西握手言歡,使我們的臉上浮現出那種幾乎是超越羞恥的微笑。

犯罪嫌疑人王二此時已經跑得無蹤無影。他在一座最好該“穿條褲子”的塔裏工作,絕少下地麵。老魯上不去,待在下麵幹著急。她唯一的指望是王二在疏通聯結塔和備車間的管道時,自己從上麵摔下來。但王二久經考驗,平衡能力好得很,這種事情絕不會發生。於是老魯拿根長的雞毛撣子捅他的腿,王二隻好退回到原來的房頂上去。可當對麵車間拚命敲管子,問豆漿怎麼還不來時,老魯又不得不收回長竿,放王二過去。一旦王二下地,情況便很有些不妙,他“每到一個危險的拐彎前麵,都要停下來複習前麵的地形地物,想想老魯就藏在牆後,該怎麼辦,想好了再往前走”。

這簡直是動畫片中貓和老鼠之間一場無休無止的追逐遊戲。某種孩子氣的東西在其中暴露無遺。我想不揣冒昧地順便指出作為個人的王小波的一種心理現象:這位身高一米八幾的先生更像是一個大男孩,他非常完整地保留了一個頑童對待世界的全部態度,並且喜歡把事情說成自己希望看到的那樣,以個人的想象彌補現實世界的不足。關於這一點,心理專家會有許多專門的說明。我們這裏正在談論他的小說,所要指出的是:這種互相追逐、爬高爬低的描寫在他的作品中比比皆是,而逃離、逃脫始終是其中的中心議題之一。有關這方麵的想象時時到了荒誕不經的地步。(如收在王小波另一部小說集《青銅時代》裏的《萬壽寺》,其主人公有一處住所是由“滑輪、纜繩、連杆、齒輪還有蝸輪、蝸杆”組成的一片能升能降的“柚木大陸”,當敵人侵犯時,這片“柚木大陸”能連同它的地基、花園和房子,一起上升到八根柱子上麵)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不妨把王小波的小說看作是供成年人閱讀的童話、卡通故事或傳奇。他自己也曾經說過:“那就是一些人,他們和童年有一條歪歪扭扭的時間隧道。當然這一點不能說穿,說穿了就索然無味。”

然而理解王小波的小說,卻需要在這一點上稍作停留。這種突出的兒童情結是進入王小波小說世界的一個入口,同時需要把它放到一個更為廣闊的背景中去認識。我們若以官方/民間、有權/無權、上層/下層這樣的區分來理解社會結構,那麼顯然,兒童處於無權無勢的社會下層,屬於民間團體,應歸入王小波所說的“沉默的大多數”。在這個範圍中的人們不得不麵對來自多方麵權威的壓力,飽受種種限製,包括話語權和思想自由的限製,兒童當然也不例外。他們的處境往往是懲罰性的,常常被嚇得不敢向對他們發號施令的人多看一眼,對方的威嚴和法力似乎是無邊的。然而這樣的場麵同時也透露出另外一些東西,我是說透露出某種喜劇性:第一,那個把自己打扮得威嚴十足的人他自己也是從兒童過來的,他不可能同麵前這個他認為是不知羞恥的東西完全劃清界限,難道他們現在就沒有千絲萬縷的聯係?第二,他的這種權威隻是暫時的,那個年幼的“哧哧”生長的生命總有一天會長成比他本人還要強壯的人,從而將他這個舊有的權威打翻在地,將其廢黜和罷免,這肯定是指日可待的將來。第三,這個權威不隻是暫時的,而且還是完全表麵的。訓斥者本人心裏或許就十分清楚,他自己說的話有多少被這個孩子當成了耳邊風,他隻是因為無能和無奈才擺出那副暴跳如雷的樣子。他如何是這種小東西的對手?就像壓製生活的人從來不是生活的對手一樣。憑著年幼的生命,與生俱來的信念、無畏和盲目,兒童顯示出難以屈服、永遠不可能令其全部屈服的特點。在這方麵,他們與同處於這個沉默的階層的其他成員有所區別,這表現在他們一係列的惡作劇、不知悔改、故意搗亂、信口開河、顛倒黑白、口是心非(即王小波所謂的“蔫壞”)上麵。他們是這個廣泛的階層中最活躍、最不安於現狀、最生氣勃勃的一部分。同時還要提及的是,因為年齡偏低的緣故,尤其是王小波所屬的20世紀50年代的孩子們,有更多的機會和未被意識形態浸淫的底層勞動人民保持接觸,學會用他們樸素的眼光看待周圍世界,在家中有諸如保姆、祖父母輩(王小波曾提到他的外婆不相信有“畝產萬年糧”這回事),在外麵則有走街串巷的販夫走卒、各種工匠兼說唱藝人之流。作為孩子,他們很容易和這些人產生交流和共鳴,看到另外一種更具有民間色彩的生活,感受到來自民間的活力、快樂及粗俗放肆,包括這些人說話的口氣,所使用的俚語、俗語甚至不文明用語。我敢說當20世紀50年代出生的男孩子在他們十二三歲時把掌握的色情笑話和隱喻講出來時,會令他們尊敬的師長大吃一驚。因此,概括地說,在孩童身上體現了色彩豐富的人民性和民間性,煥發出更多生氣勃勃的奇想和革新精神。兒童世界和成人世界(民間/官方、權威/反權威)之間複雜微妙的辯證法,很可能成為某種喜劇性或狂歡精神的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