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記著哩!”魏峰把自己的小黃包和鋪蓋卷給樂嗬嗬大爺,拉過藥袋扛上肩,問:“大爺,啥藥這麼沉?”
“豬苓,”樂嗬嗬大爺說,“今天運氣好,碰上一窩豬苓。”稀疏的雨滴已簌簌地滴灑下來,他們加快腳步向回走。畢霞下了一段山坡,路經桕樹巨墳場,這是一個比較平坦的山坳,墳塋林立,古柏參天,給人一種陰森冷怕的感覺,她望了一眼南崖根下奶奶孤零零的墳塋,不禁鼻頭一酸,流下淚來,她真想去奶奶墳頭痛哭一場,但無情的雨一陣緊似一陣向她襲來,她不得不讓眼淚合著雨水淌著向家跑去。
樂嗬嗬大爺的小石屋裏奇珍異寶琳琅滿目:有金色的瓜蔞;頭身俱全的黨參;離奇古怪的山瓜;還有許許多多叫不上名字的根根草草……
靠門口的牆上掛一管摩挲得紅亮亮的竹簫和一管棕黃色短笛;桌子上立著大大小小擦拭得燦黃鋥亮的嗩呐。桌後牆上還掛著三弦、板胡、二胡等。聽人說,樂嗬嗬大爺吹、拉、彈、唱樣樣精通,還有未卜先知之明,他快樂的笛聲飛揚,準有福音降臨;若聽見他低沉悲哀的簫音,一準是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魏峰問:大爺,這簫多少年了?”
“比我小十八歲。”
“那你?”
“哈哈哈,”樂嗬嗬大爺笑著說,“小哩!小哩!過了年才滿八十歲。”從樂嗬嗬大爺健壯的體魄和他那爽朗的笑聲裏,魏峰感到了生命的無限力量。他慫恿說:“大爺,吹一曲吧!”
樂嗬嗬大爺洗了手,給他和魏峰各倒了一杯水。暍了幾口水,取下竹笛,用臉熨了焚笛膜,然後橫笛閉目,努嘴鼓腮,立即有一曲高亢嘹亮、悠揚婉轉、激越歡快的歌曲從那不足尺長的短笛內飛出來,穿越茫茫雨霧,在山穀裏回蕩。羔羊在嬸戲;龍虎在追逐;魏峰的心也像兔子般蹦跳起來。他雙手合十,眼盯著那神奇的笛管,隨時準備歡呼雀躍。
吹罷笛子又品簫,那低沉哀婉的簫音,像從人心底流淌出來的飽含情思的小溪;猶如躺在母親懷裏傾聽溫柔的低訴;又似枕邊情人低低的嗚咽……帶著雨的濕潤,風的淒涼,花的馨香,在山林裏回旋縈繞。鳥息了吵鬧;林停了喧囂;老天哭得最傷心,把細細的雨絲密匝匝灑將下來一峰河大聲嚎啕……
這簫音也勾起了魏峰心裏點什麼?是思念,是愛憐……說不清道不明,他咂吧著嘴咀嚼著音樂的甜蜜,以至大爺停了吹他還覺得餘音嫋嫋,沉醉在音樂的氤氳內。
待他驀然醒悟,大爺已經起身,準備收場,他忙拽住他的衣襟把他按在石凳上,雙手捧過水碗讓他喝,又急忙取來嗩呐塞在大爺手裏,大爺拍拍他的頭,笑眯眯說:“崽娃子,你比我師父還厲害,都不讓爺緩口氣嗎?”
“大爺,你師父一定是專家教授吧?”
“才不是哩,”樂嗬嗬大爺呷了口水,放下碗,用大手抹了把嘴說,“我師父鬥大的字不識一升,一本本大戲的打、拉、彈、唱、對白全靠腦子記,他姓白,大家稱他白師父,師父背得幾十本大戲:《西廂記》《鍘美案》《薛剛反唐》……排起戲來,各種角色濟濟一堂,他站在中間從頭到尾演獨角戲,逢到大花臉,大爺站起來,兩
手半彎在腰間,兩足紮好架式,清了清嗓子,‘王朝——馬漢哎聲叫!’把那戲棚都吼熱了,逢到旦角,他右手叉腰,左掌抵腮,歪著頭邊扭邊嬌聲嬌氣唱,‘玉堂春離了洪洞縣……’”魏峰不做聲隻是“吃吃”笑。
樂嗬嗬大爺覺出來了,稍顯窘態,收了戲姿說:“笑話大爺了?”他又重坐到石凳上說,“白師父教戲挺嚴,五天記不下戲詞或學不會唱腔者扇你兩個耳光,罵聲‘笨熊,回家戳牛尻子去!’這就把你開除啦!”
“樂隊也是他教他指揮嗎?”魏峰仰著臉問。
“那還用問,全才!真正的全把式。”大爺點燃一鍋旱煙吧嗒吧嗒抽了兩口,右手晃著對魏峰說,“我給你說,吹、拉、彈、打、小鼓、銅鑼、小鑔、鼓樂齊鳴,他一下子就能聽出來是哪種樂器走了音,跑了調,三次指教改不掉的,準摔了你的樂神。”
“那你剛才吹的那些曲兒也是他指教的了?”
“嗯!是的,是的,”有什麼事勾起了大爺的回憶,他忽而眼圈有些發紅,語調悲涼地說,“後來,不興唱老戲了,白師失了業,他又下不了苦,人也老了,孤身一人,顯得很淒涼,於是來找我,我們就在這小石屋住下,憑采藥、打獵將就過活。每天晚上,他睡在炕上一遍一遍唱他那些老戲文,唱得津津有味,有時還淚流滿麵一劉彥昌哭得兩淚汪……我說,白師,忘掉你那些老古董吧,現在不興那一套了,他說,老習慣改不掉啦,每晚不唱一段就睡不著嘛,再說,嗯……再說,我想總有一天老戲還會上台的。他落淚了。他到底沒等著。我想也學樂器,於是他就給我教。他肚裏那些曲兒呀,真多!我真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