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2 / 3)

孫希搖搖頭:“以收生婆的水平,是不是順產恐怕都判斷不出來。她們分得清胎盤早剝和一般的見紅嗎?”姚英子氣惱道:“所以才要教導哇!孫希,你到底要哪能[1]?難道要一個個捉過來培訓三年?”

“三年怎麼了?我們哪個不是苦讀四年、六年的?醫生不比別的職業,生死攸關,寧缺毋濫,治不好要死人的。”

“你說的當然最好啦,可現實擺在那裏。南市每天都有幾十例臨盆,幾十個產婦麵臨危險,她們可等不起。一個有瑕疵的次等辦法,也好過一個完美無缺但實現不了的方案。”

孫希挺直了上半身,語氣嚴肅:“如果對待治療的心態是湊合將就,醫學是無法取得進步的。你看當年外科醫生們動手術是不做消毒的,唯獨約瑟夫·李斯特要較這個真,一定要術前用石炭酸洗手、洗手術刀。虧得他的堅持,我們現在才知道消毒的重大意義。”

“這根本是兩碼事!不同你講了!”姚英子氣得把計劃書搶回來。

眼看兩人要吵起來,忽然外頭傳來“篤篤”的敲門聲,兩人同時停下來。方三響如釋重負,說:“我去開門。”等到他回到大廳,身後跟著一個年輕姑娘,居然是林天晴。

辛亥之役後,這姑娘在漢口再無任何親人,便隻身來到上海。哥哥林天白有同學在軍政府任職,憐烈士孤忠,便給她介紹了一個廣慈醫院的護理工作。

一見有外人來,孫希和姚英子不再繼續吵了,氣鼓鼓地各自轉開臉去。

林天晴手裏拎著一個精致的食盒,擱在桌子上,食盒裏頭是五六個小屜,擺著蝦餃、鳳爪、叉燒之類,居然還有三小碗蓮花涼粥。她一一擺開來:“知道你們在這裏開會,我下班順路帶了點夜宵給大家。”

另外兩位不肯吭聲,方三響先伸手抓起一碗。林天晴正要提醒他粥冷傷胃,不料他“咣”一聲把碗放在孫希麵前:“你先吃。”孫希呆坐在原地沒動,方三響皺眉道:“討論而已,鬧什麼脾氣。”孫希抬起頭,一臉委屈:“你沒給我拿湯匙,我怎麼吃?”方三響從食盒側麵摸出一柄,扔過去:“勺子就說勺子!啥湯匙!”

姚英子“撲哧”一聲笑起來,桌上氛圍總算輕鬆了點。她端起碗來,輕輕啜了一口,帶著蓮花香氣的清涼細粥滑入咽喉,說不出地愜意。

“哎呀,這是同發酒樓的消夏粥哇。隻有他們家才會在粥裏放磨碎的鬆仁。”

“姚小姐好厲害,一吃就吃出來了。”

姚英子抬臉衝林天晴一笑:“廣慈醫院在金神甫路,同發酒樓在公館馬路,你這順路,可順出好大一圈呢。”

被她一說破,林天晴登時有些麵紅耳赤:“我是想著大家都忙了一天,肯定餓了,所以去買了點清暑的。”方三響夾起一枚蝦餃放在嘴裏,解釋道:“我們倆本也是約今天見麵,正好趕上英子你叫開會,我便讓她直接過來了。”

“哦,你倆定期約見哪。”姚英子眯起眼睛。

“是的,她在幫我查覺然和尚的事。”方三響回答。

林天晴仿佛受到提醒,趕緊從懷裏拿出一封信:“對了,都忘記給你了。東京那邊又來信了,我已經把中文翻譯附在旁邊。”

在漢口時,方三響在林天白的留日照片裏,發現了覺然和尚的線索。可惜他在日本沒有任何熟人,於是林天晴主動請纓,寫信給哥哥的日本房東和在日同學,看能不能找到線索,定期報告給他。

方三響把信打開看了一眼,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進展,心中略有失望。他放下信件,對林天晴道:“夜宵多少錢?”林天晴連忙擺手:“在漢口我受了大家那麼多照顧,這點心意是應該的。”

孫希嘿嘿一笑:“我就知道,這肯定是林小姐的好意。指望老方那鐵公雞,一世也吃不到同發酒樓的東西。”林天晴有點發窘,看了眼方三響:“那……那我先走啦,下個月我有消息再拿給你。”

方三響看向另外兩人,催促道:“林小姐要走了,你們倆快把錢攤算好給她。”姚英子一推身前的籠屜:“我們又沒在做虧心事,蒲公英,你幹嗎急著攆人家走?今晚是我叫你們來幫忙參謀的,這頓我請好啦。”

林天晴還要拒絕,姚英子已親熱地挽住她的胳膊:“林小姐,我們在商量保育講習所的事,你也來幫我參詳一下。這是為女子謀福利的事,光聽這兩個臭男人的說法可不成。”

“我隻是看護婦,怎麼好和醫生坐在一塊?”

姚英子不悅道:“又不是前清的官場,哪裏有那麼多規矩?看護婦怎麼了?總醫院的克立天生女士,哪個醫生都要敬她三分。”林天晴這才猶猶豫豫地坐在姚英子和孫希之間,刻意跟方三響保持距離。

接下來的討論還是那麼激烈。從預算到課程,從雇傭人手到建築布局,三個人唇槍舌劍,各抒己見,有幾次吵得直拍桌子。林天晴基本上不插嘴,隻有當姚英子問她時,她才說上一兩句。

快到午夜時分,這場辯論會方才結束。姚英子是自己開車來的,說:“今天太晚了,我去把林小姐送回家。孫希,你今天意見真多,自己想辦法回宿舍吧,哼。”

孫希愕然:“那老方呢?他可是一直幫你,也走回去?”姚英子看看林天晴,又看看方三響:“我替你送林小姐回去,還是你自己送?”

方三響說:“車子快點,你送吧,我跟孫希一道走。”姚英子翻翻白眼,覺得男人腦子的構造真是古怪。

姚英子很快驅車離開,剩下兩個人卻有點發愁。南市這裏地處偏僻,要一直走到城隍廟才有守夜的黃包車,而且要多加五個角洋。孫希知道方三響必定是不肯花這錢的,幸虧此時雨已停了,遂主動提議溜達回去算了。

於是兩個人沿著十六鋪裏馬路,緩緩朝徐家彙方向走去。

“喂,你覺不覺得,林小姐來了以後,英子有點不一樣了?”孫希忽然用手肘捅了捅方三響。

“怎麼不一樣?”

“怎麼說呢,英子對她好像特別親切,特別照顧。”

“這不挺好的嗎?”

“她跟咱倆在一起的時候,可不這樣。就算是對宋雅,也沒見英子這麼親切。親切得都有點……怎麼說,有點生分了。”

方三響不以為然:“你想太多了。她是被你訓得氣悶,想拉個同盟軍而已。”孫希嘻嘻一笑:“且不說她,林小姐對你的態度可是有點……曖昧呀。”

方三響一怔:“她隻是幫我找人而已,你可不要瞎說,傳出去對人家不好。”孫希道:“其實林小姐容貌、人品都不錯,對你又有好感,不妨考慮考慮。看護婦嫁醫生,不是正好嘛。”

“你今天怎麼回事??完了英子,又來消遣我!”方三響有些惱火,“我仇人還沒找到,又得養活一大家子人,誰嫁給我誰被拖累,你別害人姑娘。”

“那要是英子呢?”孫希冷不防問出一句,“以她家的底子,可不怕你拖累。”方三響怔了一下,旋即怒道:“越說越不成話了,你跟她感情也很好,你怎麼不去求親?”

方三響等了一陣,卻沒等來更巧妙的反駁,他一扭脖子,卻看到孫希一手捏著雨傘,一手插兜,眼神望向前方,有些失焦。饒以方三響的粗糙,也品出一絲古怪的意味:“不會被我說中了吧?”

“哎,胡說!胡說!”孫希苦笑著擺手,“我是忽然想起來,張大人又給我拍來一份電報,說他最近要給我安排一樁親事。”

方三響轉念一想,此事倒也不算突兀。如今孫希已二十二歲,普通人家這歲數都當爹了。

孫希的這位監護人是典型的大清式家長,說一不二。當初孫希剛畢業就被他一紙電文派到紅會總醫院,孫希毫無反抗餘地。這次安排相親,估計孫希也隻有接受的份。

“那張大人安排你跟誰相親?”

“不知道。大概是他的故友同僚、在上海的親戚之類。其實他隻要我成婚就行,至於跟誰成婚,他大概無所謂……”孫希把雨傘換了一隻手握。

方三響不知道該恭喜還是該安慰,隻得重重拍了他一記肩膀。孫希鬱悶道:“唉,他說等我娶了親,他才算是徹底完成我爹娘的囑托,可以無愧於九泉之下。可我從記事起,就跟著張大人走南闖北,隻知道我爹娘是廣東籍貫,死在南洋,別的什麼印象都沒有。”

孫希的口氣變得有些落寞,腳下隨便一踢,一枚小石子遠遠飛出去,“鐺”的一聲,砸到了路邊的海亭。一隻野貓被嚇得猛跳起來,然後迅速消失在灌木叢裏。

“那你自己想不想相親哪?”方三響問。

孫希甩了甩雨傘:“別的我也就依了張大人,終身大事嘛,最好還是能自己做主。咱們這個職業你也知道,另一半若不能理解其難處,隻怕不能長久。”

方三響脫口而出:“那你去娶英子不是正好?她也是醫生,最合適不過。”孫希咳了一聲,一臉嚴肅地糾正道:“老方,你這話不對,她又不是可以被隨意分配的物品,你給我,我給你的。就算要聊這事,也不是咱倆討論誰娶英子,而是她喜歡咱倆中的誰。”

方三響“嗯哼”了一聲,算是承認自己失言。可很快他發現,孫希提出的這個問題,雖是戲謔之語,卻仿佛在腦海裏生了根似的,忍不住會去想。

“她喜歡咱倆中的誰?”

這問題十分滑稽,本該一笑置之,可它就像今晚的雨,曖昧地沾在身上,甩不脫,也幹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