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3 / 3)

兩個人並肩繼續朝前走著,努力表現出淡然。可他們的眼神卻飄忽不定,既好奇對方是怎麼想的,又怕被對方看出自己對這件事很在意。

就這樣,兩個人維持著這種尷尬狀態,走回了海格路。當他們來到宿舍樓下,準備各自回房休息時,卻看到一個矮胖的影子在宿舍樓前的燈下轉悠。

“曹主任?”兩人對視一眼,“他不會是在抓夜禁吧?”

可他們倆早不是學生了,不必遵守夜禁作息,這是搞哪一出?曹主任也發現了這邊,一路小跑過來,喘著氣道:“你們兩個不在宿舍,這麼晚去哪裏搞花頭了!”

方三響道:“我們是去開會了。”曹主任顧不得細問什麼會,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快,快,跟我去醫院,沈會長等你好久了!”

“咦?”方三響跟孫希俱是一呆。本以為是曹主任抓風紀,怎麼又扯到沈會長?而且大半夜的,難道有緊急事態?可什麼緊急事態,需要單獨找方三響呢?

孫希還有自己的終身大事要發愁,顧自上樓歇息去了。方三響跟著曹主任匆匆來到哈佛樓——自從哈佛大學租借了總醫院後,醫院的二層小樓便改叫了這個名字。

沈敦和早已等在會議室,他穿了一件湖縐黑綢馬褂,頭戴瓜皮帽,除了沒留辮子,跟前清時代差不多。多年奔走於慈善事業,給他麵上養出一層祥和的溫光,有如古物上那樸拙的包漿。

他身前一枚餘燼繚繞的煙鬥、半盞清茶,顯然已等候多時。方三響進屋後恭恭敬敬施了一禮:“沈副會長您好。”曹主任聞言,一對小眼睛猛然鼓了鼓,欲要嗬斥,看了眼沈敦和,又悻悻忍住。

辛亥之後,袁世凱簽發過一道大總統令,正式任命呂海寰為紅十字會會長,沈敦和出任副會長,至此紅十字會的京滬之爭終告和解。方三響稱其為“副會長”,合乎規矩,隻是不太合乎曹主任的習慣。

沈敦和對稱呼毫不在意,開門見山道:“辛亥在武昌,三響,你是救援隊裏最積極參與革命的人,關於最近的政治局勢,想必你也有所了解吧?”

方三響猶豫了一下,回答說知道一點。

就在今年的三月二十日,國民黨代理理事長宋教仁被槍擊於上海火車站,兩日後逝世。這一事件導致南北之間劍拔弩張,袁世凱瘋狂擴充軍備,而孫中山也宣布要聯合南方諸省,發動二次革命。進入七月之後,江西、江蘇等地紛紛獨立響應,通電討袁,而北洋大軍也迅速南下,江西和蘇北兩地是主戰場,大戰一觸即發。

上海報端對這件事各執一詞,有擁袁罵孫的,也有挺孫反袁的,還有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的,但更多的是抱怨,說辛亥革命後不到兩年又打仗,這成立民國還有什麼用?總之方三響看下來,各界莫衷一是,亂成一鍋粥。

沈敦和道:“現在立憲派還在調停,看能否避過戰火。以我的判斷,戰與和的關鍵節點,就在上海。”

“陳其美?”方三響立刻反應過來。

“不錯。我收到消息,陳先生已經從南京趕到上海,隻怕是為了串聯力量,興兵討袁。他一旦通電獨立,北洋軍必然會揮師南下,屆時上海必有一場劇戰。”沈敦和說到這裏,歎了口氣,“政治上的事,我們不去討論。但兵戈一動,不知會有多少生靈慘遭塗炭,這卻是極為可慮的。”

方三響微微頷首,他在漢口親眼見識過戰爭的毀滅能力,上海比漢口要繁華十倍,一旦打起來,損失恐怕也要十倍不止。

“從前我們的辦法是因事而起,隨災而動,但現在得改改思路了。紅會必須采取更主動的策略,籌款、救治、安頓、防疫之類的事情要早做預備——所以我們必須對局勢有預判,搞清楚陳其美何時公開發聲明反袁。”

方三響麵上沒說什麼,心裏卻暗暗欽佩。沈敦和久享盛譽,早可以躺在功勞簿上休息,可他還在不斷思考更好的慈善辦法,主動求變,這份熱誠實在難得。

沈敦和把煙鬥端起來,放回嘴邊:“這件事太過敏感,官方是不好去問的。曹主任說三響你跟陳其美有交情,你能不能幫忙私下去打聽一下?我們心裏就有數了。”

方三響把視線移向曹主任:“那時候您還嫌棄我跟劉福彪、杜阿毛交往過密,勸我要遠離反賊亂黨。”曹主任尷尬地哈哈一笑:“哎呀哎呀,彼一時,此一時,前朝舊事而已。這一次我跟你講,孫先生身秉大義,又有這麼多虎將輔佐,討袁一定大勝的。三響,你盡管去問,不要有什麼顧慮。”

“我們去武昌之前,您還說皇上春秋正盛,天命在我大清呢。”方三響嘟囔了一句。曹主任腮幫子一哆嗦,小聲嘟囔道:“年輕人不要刁鑽促狹!”

沈敦和笑道:“曾子固有句名言:‘民病而後圖之,與夫先事而為計者,則有間矣。’意思是說,等到老百姓受苦了再去救,和事先做足準備去救,效果是截然不同的。為了上海百姓的福祉,這次辛苦三響你了。”

“明白,不過曹主任得幫個忙,給我開個條子拿點藥。”方三響拿起筆來,在一張處方箋上唰唰寫下一行德文。

曹主任一見處方箋上的字跡,臉色變了變,視線不期然朝他胯下看去,然後又觸電似的迅速挪開。等到他簽好字,方三響扯過條子,轉身離開會議室。

曹主任狐疑道:“這小子不會是趁著您有求於他,趁機去藥房揩油吧?”沈敦和眯起眼睛:“曹主任多慮了。你想想,通電反袁這麼敏感的事,三響能直接開口問嗎?若是他以醫生身份登門出診,順口一問,是不是就自然多了?——三響這小子,心思細著呢。”

曹主任想起那藥名,不由得“啊”了一聲,終究沒敢說出口。

“什麼是好醫院?不在於醫院本身,而在於人。這些孩子慢慢成長起來,醫院也就好了。”沈敦和笑眯眯地說。

這邊廂方三響取了藥品,挎起一個小藥箱。沈敦和特意派了一輛汽車,把他直接送到萬壽宮。

這一座萬壽宮位於西門內的半涇園廢址,乃是光緒十五年(一八八九年)所建。其時慈禧垂簾日久,上海士紳屢屢上書請求歸政,慈禧迫於壓力,終於在這一年還政給光緒帝。上海遂營建此宮,以資紀念。所以這座宮殿在滬上士紳的心目中,頗有些不畏強權之象征。

辛亥革命之時,陳其美集結的部隊便駐屯在萬壽宮內,這一次他籌謀討袁,自然也選在這裏駐紮。

汽車在距離萬壽宮還有五百米的地方,就被一道崗哨攔住了。方三響讓司機回去,獨自挎好藥箱走到跟前,正待開口問話,卻發現眼前指揮崗哨的軍官眼熟得很,居然是杜阿毛。

杜阿毛還是那一副油滑樣貌,披著一套藏藍色軍裝,袖子不卷了,褲腳管倒是內挽起幾分,露出瘦瘦的腳杆。他正捧著個瓷碗,唏哩呼嚕在崗亭裏吃著拌麵,一見到方三響,大喜過望。

“啊呀,方醫生,長久沒見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快速扒拉幾筷子,把最後幾根甩著油光的麵條塞進嘴裏,一吸溜,這才擱下碗。

方三響道:“不急不急,你別噎著,吃得太快容易造成食管破裂。”杜阿毛拿袖口擦擦嘴,靦腆笑道:“南京什麼都好,就是蔥油麵不對。難得回來一趟,我叫了碗開洋麵打打牙祭。”

“哦?這麼說,劉統帶也回來了?”

“回來了,回來了。劉統帶不回來,陳老大要靠誰呢?”杜阿毛朝萬壽宮那裏瞟了一眼,語氣有些怪異。

杜阿毛這一番話,方三響是知道因果的。

陳其美在辛亥發動上海起義時,劉福彪率領手下兄弟衝鋒陷陣,立功不少。民國肇建之後,陳其美把這位青幫扛把子的力量改編成了福字營,從會黨分子一躍成了正規軍。後來陳其美辭職下野,福字營便被遠遠調去了南京。

這一次陳其美要在上海討袁,手裏信得過的部隊不多,便把這支福字營從南京調回來了,還委以衛戍重任。這裏門口還掛著一塊特別威風的牌子:討袁特別敢死軍。

“你怎麼不挽袖子,改挽褲腳管了?”

“如今成了軍人嘛,所以上袖要放下來,挽起褲腳管,則是不忘本嘍。”

杜阿毛與方三響寒暄了幾句,問他為什麼這麼晚跑來。方三響半開藥箱,用手指比了個“六”字,杜阿毛登時心領神會,哈哈一笑,帶著方三響往萬壽宮走去。

原來陳其美性好狎妓,滬上人送外號“楊梅都督”。方三響的藥箱裏裝的是德國產的灑爾佛散,編號六零六,專治梅毒。這種治不雅病的特效藥,自然隻能晚上偷偷送來。

“陳老大這幾天夜夜開會,一刻不停地見人談話,忙碌得很。等一下你先等我通報。”杜阿毛叮囑道。

兩人快走到萬壽宮時,對麵忽然一隊人迎麵而來。就著燈籠火光,方三響認出來為首的一人是李平書,兩人曾在鼠疫事件時在道台衙門見過一麵。此人的武裝商團在辛亥時曾攻打江南製造局,是反清主力之一。

不過此時李平書臉色鐵青,似乎剛剛大吵了一架。他壓根沒認出方三響,隻是略一抬眼,便徑直走了出去。身後呼啦啦跟著十幾個黑褂保鏢,個個手握盒子槍。一錯身的工夫,方三響注意到,那些槍都是開了保險的,不由得心中一凜——他們何至於如臨大敵?

避過這支隊伍,兩人來到了大殿內。殿內的地板上全是密如蛛網的電線,一不留神就會被絆倒。它們分別接通著二十幾個燈泡和電話。陳其美坐在殿角一張行軍床上,正埋頭研究著一張上海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