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立薰在他審視的目光下,卻嫵媚一笑:“世子,瞧你這模樣,好好的,愣是透出一股子大理寺的腐味兒……嘖嘖,咱倆誰跟誰,馬上都要拜天地了,坦誠一些總是應該的。”
寧浣亭凝視了他半晌兒,嘴角也彎了下:“也是,咱倆好歹是快要拜天地的人了,有些事確實該坦誠些。”說著他站起身,準備離去前,看了眼侍立身後正偷偷搓胳膊的沛芙,眼底不由閃過一絲笑意,“沛芙,不管何時你都需好生護著郡主。”
隻怕還不知道究竟誰護著誰……領教過虞立薰深淺的沛芙,一邊搓著胳膊一邊心中暗暗腹誹。但作為忠心的暗衛,她還是恭敬地點頭應是。
寧浣亭離開後,沛芙正要回去她的陰暗小角落,默默回味少主方才仙人般的風姿。
“小暗衛。”虞立薰卻叫住了她。
雖然不情願,沛芙還是勉強停下來,恭敬地應道:“是,郡主。”
然而虞立薰卻隻是看著沒有說話,不知在想什麼。
沛芙等了又等,等不到下文,索性主動開口:“郡主若是沒有什麼吩咐,屬下就告退了。”
“小暗衛。”虞立薰終於發話了,話題卻有些偏遠,“你今年多大了?”
“啊?屬下是孤兒,年歲隻是估算出來的,今年應當……有二十一二歲了吧。”沛芙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有些茫然,但還是如實答了。
“二十一二歲啊……”虞立薰輕歎,“若是尋常人家姑娘,將是桃李好年華,早可以尋一戶好人家嫁了,生兒育女相夫教子,過過雖平淡卻和美的小日子。”
沛芙疑惑地偷瞄虞立薰。此時的他似乎與往日裏又有些不同,竟發夢似的跟一個暗衛慨歎起這些。難道他自己要嫁人了,也恨不得全天下人都像他一般不管男女不管職業一概都嫁了麼?莫非這是抽風的另一種表現?
“小暗衛。”虞立薰慨歎完,又開口道,“你可曾想過不當暗衛?去做個尋常女子?”
果然是抽風了。這樣的問題根本不適合用來問一個盡忠職守的暗衛好麼。
沛芙很想翻白眼,但還是回答道:“稟郡主,屬下對暗衛這份活計十分滿意,暫時沒有改行的打算。而且這些年不想當暗衛的暗衛,早就全都毒發身亡了。屬下還想多活幾年。”
“你這小暗衛,說話總如此直白又逗趣。”虞立薰輕笑。
她這是實話實說,明明是陳述一個殘酷無情的事實,哪裏逗趣了!
隻要一天是暗衛,就終身是暗衛。當初凡是進入暗衛傳習所接受訓練的人,都要服下特製的毒藥。這種毒藥每隔三月發作一次,需要在每次發作前得到主人賜下的解藥就會沒事,否則時間一到立即會毒發腸穿肚爛死得很慘,其目的就是為了控製所有暗衛的自由。
沛芙進入傳習所至今也有十來年,看到過不少很傻很天真的同伴,妄想逃脫這種毒藥的控製,或四處暗訪名醫或過了三月期限滯留外頭不歸,當然這些同伴們如今的墳頭草,最長的應該也可以齊腰高了。
“說起上一回,真是對不住了。”虞立薰又道,“是我一時受刺激太過,連你都列入了懷疑對象。其實像你這樣一眼就能看出心思的傻姑娘,根本沒可能給誰當奸細。你以後也別躲者我了,看著累得慌。”
他什麼意思!沛芙瞪眼。
虞立薰看著沛芙頗有些深意:“不過,你終究是個女孩子,總做這樣見不得光的暗衛未必適合。女孩子嘛,還是應該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花園裏繡個花什麼的。”
打扮得漂漂亮亮還可以接受,至於繡花……
“稟郡主,屬下從小學的是武藝,舞刀弄槍還成,相夫教子縫衣繡花那些根本一竅不通,做賢妻良母更不適合。”沛芙覺得虞立薰太高看自己了。雖然她承認自己當暗衛,遠遠及不上絕情,但總比喊她去繡花要好些。
這幾句話下來,兩人幾天來有些尷尬的氣氛倒是緩和了不少。
眼見天色不早,虞立薰看了眼小幾上早已涼透的茶水,打了個哈欠:“小暗衛,晚膳時間快到了。你瞧,這些天沒你給飯菜試毒,本郡主用膳都有些提醒吊膽……”
已經好些天躲在角落裏,沒能好好吃頓飯的沛芙頓時激動了,她也受夠天天半夜摸去廚房吃冷飯了,當下拍著胸口保證:“郡主,請放心!有屬下在,什麼樣的毒都到不了你的嘴裏!”
聽說宮裏負責為皇帝禦膳試毒的太監,常常吃完之後會痛哭流涕,為自己能繼續活著而激動。
沛芙今日也有些熱淚盈眶,卻是對著滿桌豐盛的飯菜。她實在太多天沒吃上熱飯熱菜了!
暗衛要吃頓好的,也不容易。以前在寧國公府裏雖然有專門為暗衛留的飯,但等自己去吃往往已經放得有些涼了,或者就是麵條已經漲爛。要不是偶爾還能蹭少主剩餘的飯菜吃,她簡直想半夜去找廚子談談人生。
“郡主,那我試毒了?”侍女們上完菜後,沛芙便迫不及待地躍出來拿筷子,想想還是先請示一下。
“試吧試吧。”虞立薰從院裏將鳥籠提進來放在桌旁,順勢在沛芙身邊坐下,笑容竟反常的和藹可親,“就像往日那般試毒便可。”
像往日那般?沛芙偷偷吐了下舌。若是像往日那般,飯菜可就不剩下多少了。
最近奉命保護郡主虞立薰,這不但是個挑剔的主兒,還以各種戲耍嘲弄她為樂……機智如她怎能不有所表示?她便借著試毒這個理由,故意蹭了他不少好飯好菜。
雖然期間倒也確實查出過幾次被下了毒藥或其他秘藥的飯菜,但如今將軍府已經太平了有段日子,她哪兒敢還讓郡主大人吃自己的殘羹剩飯?
沛芙十分有分寸地每道菜都用銀筷夾了一筷子放碗裏,看銀筷未變色這才開始進食,耳邊聽虞立薰又道:“這裏沒有旁人,要不你把麵巾摘了,吃飯會更方便些。”
“不用,我都這麼吃了十多年,習慣了。”沛芙擺擺手,像平時一樣用筷子夾了菜飛快地送入麵巾下的嘴裏,手速快到幾乎隻有殘影。
她吃完碗裏的菜,忍不住又每道菜夾了一筷子……虞立薰不愧是講究吃穿的主兒,所用的每道菜都精雕細琢般精致,口感更是沒得挑。
沛芙發現,自己完全停不下來!
正捏著筷子內心糾結,旁邊虞立薰竟輕笑著替她夾了幾筷子菜,又執起湯匙替她舀了一碗:“別光顧著吃菜,這道金絲肚羹味道極為鮮美又能補身,隻品一勺怎麼夠,再來喝一碗吧。”
他這模樣哪裏像是郡主,倒像是正在服侍郡主的侍女,那個態度之溫和,服侍之殷勤,讓沛芙頓時感覺非常忐忑!
於是忐忑的沛芙終於戰勝了對美食的欲望,沒有接他遞過來的碗而是放下筷子,畢恭畢敬稟報道:“稟郡主,經過鑒定,這些菜應該都無毒,可以放心食用。”說著她要起身離去。
虞立薰眯了眯眼,笑容越發燦爛:“小暗衛,你這就不夠專業了,毒發哪有這麼快的?尤其有些毒需要運行全身才能發作,少說也得坐這裏再等會兒,才能確定是否有毒。”
他怎麼不幹脆說,有些毒要十天半月才發作,他等個十天半月再吃飯好了!
以前“試毒”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虞立薰從沒像今天這麼古裏古怪。難道對於快要成為寧國公府世子妃的這種角色轉變,讓他這個扮慣了女人的老手也有些心情緊張了?
沛芙默默吐槽著,卻也隻能留在原處再待一會兒,權當坐著消化一下。
虞立薰笑吟吟地坐在旁邊,看著她大眼中千變萬化的神色,直看得趣味橫生,建議道:“小暗衛,你這樣天天罩著蒙麵巾不覺得憋悶嗎?不如摘下來透透氣?橫豎我也不是沒見過你的模樣不是?”
“稟郡主,暗衛之所以是暗衛,就在於隱秘性。”在他一臉趣味盎然的表情下,沛芙毫不動搖。
虞立薰又笑了笑。他最近有點疏於打扮,日常躺在榻上的時候僅著一身素色深衣,發髻未曾綰起,全數披散在身上,脂粉也不曾塗抹,卻越發顯得眉不點而翠,唇不染而朱。此時便連他那精致的容顏也似染了淡淡的紅霞。
他就那麼輕笑著,起身湊近沛芙,細細地觀察她圓滾滾的大眼睛中閃爍的波光,神情忽地有些嚴肅:“那麼,你的臉,給你家少主看過嗎?”
剛才還言笑晏晏,轉眼這麼嚴肅,這虞立薰果然不愧是個妖孽,喜怒簡直無法以常理推斷。
但她還能怎樣?作為一名暗衛,未來主母發話,她也隻能老老實實地搖頭:“暗衛約定俗成的規矩,就是不能給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臉。”說到這裏,她忍不住瞪了眼前這個揭過她蒙麵巾的人一眼,加了句,“死也不能給!”
“死也不能嗎?可我已經看到了,你要怎麼辦?去死嗎?”虞立薰卻絲毫不以為意地又輕笑起來,嚴肅的氛圍瞬間消散,豔美如桃花的臉上是沛芙從未見過的柔和。但他的神情越柔和,沛芙就越覺得膽戰心驚,總覺得對於這個喜怒無常的人來說,眼下不過是暴風雨前的短暫平靜。
“小暗衛。”虞立薰向她伸出手去。沛芙條件反射地朝後縮了縮身子,堅決不要再度被他碰到,並且考慮在他再度抽風前及時躲藏。
見她避開,虞立薰也沒再繼續,而是將手放下衝她笑道:“不如今後跟了我吧。”
什麼!
沛芙嚇了一跳,抬頭不可思議地看向眼前的美人——他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說……她這些天的辛苦沒有白費,終於讓這位“未來主母”認識到自己是一名多麼忠心稱職的暗衛,值得每一個身份非凡的主子爭取留在身邊?
但是虞立薰的這個提議,她是肯定不會考慮的。首先,她已經有少主這個好看又溫柔的主子了。其次,雖然虞立薰也長得確實不錯,曾經讓自己十分驚豔,但……她會真的不知道該拿他當男主子好,還是女主子好!
“我是少主的暗衛!怎麼可能離開少主!”沛芙毅然表態,“郡主想我做你的暗衛,沛芙心領了。隻要今後郡主不再無端懷疑沛芙的忠誠,這段時間沛芙還是會好好保護郡主周全的!”
虞立薰看著她一副立場堅定鬥誌強的模樣,愣了下隨即失笑:“卻聽他又道:“其實,你是喜歡你家少主吧?”
“沒……沒有!”聽到這句,沛芙不知怎麼,臉上倏地發燙。
虞立薰卻衝她擺擺手,眼帶戲謔地歎息:“沒有嗎?沒有就好,否則有你家少主的未婚妻在此,你再喜歡也沒有指望。還是早早收起心思為好!”說著,他轉頭提起那碩大的鳥籠,竟自顧自又逗起鳥來,“你退下吧。”
沛芙被他這話搞得有點暈——這都是啥跟啥?
這虞立薰是扮女人太久,真把自己當成少主未婚妻了?也不對……他如今確實是自家少主貨真價實的未婚妻,但是……沛芙覺得頭更暈了,正撓著腦袋準備隱藏起來,她卻聽虞立薰又道:“小暗衛,為了你好,你這張臉,可別再隨意讓人看見了。”
這還要你說?也就隻有這個妖孽會不顧她的意願,突然出手揭去蒙麵巾看自己的臉。
沛芙閃進角落裏後,衝著虞立薰的方向扮了個鬼臉,待轉回頭卻嚇了一跳:“僚友,人嚇人,可是會嚇死人的!”
身後那正在散發寒意的黑漆漆一坨,可不正是剛才送寧浣亭離去的僚友絕情麼。往常都要差不多半夜回來,今日居然這麼快,還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背後,簡直跟民間傳說裏的那些怨靈差不離了。
沛芙拍拍胸口壓驚,覺得絕情的視線一直投注在自己身上,不由回望他,發現他看自己的眼神有點古怪。
她不禁有點心虛:“僚友,你幾時回來的?剛才我跟郡主的話,你都聽見了?你是不是想說什麼?”
絕情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隻是盯著她看。他的眼神一向冰冷,每次被他這麼盯著看,都會讓沛芙有種靈魂正在接受拷問的錯覺。
回想了一下方才虞立薰與她說的話,沛芙咽了咽口水,決定采用誠懇的態度來承認錯誤:“僚友,會被郡主看到我的臉,那隻是個意外,以後再也不會發生了。還有,我也知道,暗衛是不能對自己主子動心思的。你放心,我是喜歡少主,但隻是那種對美好事物的喜歡,絕對不是郡主說的那種意思。”她用非常誠懇的眼神望向絕情,“僚友,你要相信我。比起男女之情來,我其實更喜歡香噴噴的燒賣小籠……”
咦……說到香噴噴,怎麼好像真的有香氣傳來?
沛芙停下了話語,用鼻子仔細聞了聞,發現香味是從絕情身上傳出來的:“僚友,你藏了什麼好東西?這麼香的東西怎麼可能藏得住?還不快拿出來看看!”
絕情看著前一刻還一副誠懇認錯勇於改進樣子的沛芙,轉瞬便雙眼閃亮充滿饑渴地望著自己,一時默然。過了會兒,他才似乎很勉強地掏出個油紙包,丟給快要眼冒綠光的沛芙。
是一隻用油紙包起來的燒雞!
她都多久沒吃上過這麼新鮮出爐的燒雞了!
沛芙抱緊了燒雞,一時感動得兩眼水汪汪:“僚友,想不到你待同僚我這麼好,知道我最近辛苦了,特意給我加餐送炭,不枉我一直把你視作為世上最好的同僚啊!”
沉默的絕情在她諂媚的讚美下,簡短地說了兩個字:“少主。”
少主?
沛芙想了想,越發感動:“你是想說,這是少主喊你買來給我加餐表示慰問的?”果然不愧是體貼下屬的少主,她就知道自己沒跟錯主子!
幸好今晚的飯菜,她每道隻吃了幾口,才不至於浪費了少主的一番心意啊!
這剛出爐的燒雞還是熱氣騰騰的,她怕四溢的香氣傳到虞立薰那邊去,想了想起身躍上房頂,這樣既能放心吃燒雞,又能守著屋裏的虞立薰,吃飯幹活兩不誤。
不知為何,一向神出鬼沒的絕情沒有隱去身形,而是跟著她躍上了屋頂,就坐在月下的屋簷邊角上發呆,似乎在思考一個十分艱深的問題。他最近一段時間時常如此,不知到底碰上了什麼樣的人生溝壑,讓他如此反常。
但是他反常是他的事,沛芙有些不太習慣身邊長時間存在一座沉默的冰山,她吐掉一根雞骨頭望向絕情:“僚友,你是不是最近有什麼困難?需要幫忙嗎?”
絕情聞聲轉頭望向她,沛芙立馬又覺得自己好像正在接受他眼神的拷問,隻得投降:“算了算了,你不愛說就繼續發呆好了,可以當我不存在。”
況且她想起來,就算絕情願意同她說起自己的問題,以他那惜字如金的說話方式,自己要弄懂也會猜得很累。
她說完低頭抱著燒雞繼續啃,沒啃幾口就覺得眼前光線一暗,身前傳來熟悉的寒氣。她驚訝抬頭,赫然發現絕情竟突然閃身到了她麵前,一隻手快速地伸向她麵前,竟似要對她出手。
大驚失色之下,她下意識舉起手中燒雞擋在自己麵前,絕情的手抓在了燒雞上,輕微聲響後燒雞分成兩半。
沛芙看看自己手裏隻剩下小半隻的燒雞,又看看絕情手裏的大半隻燒雞,一臉莫名:“僚友你怎麼了?想吃燒雞就直接開口啊,我還能不分給你吃嗎?”
絕情沉默地將手中燒雞翻了一麵,露出一支正牢牢插在燒雞上的淬毒小箭。
原來僚友這是千鈞一發之際,衝過來救了自己一命。隻是可惜了這隻少主送的燒雞,她還沒吃幾口呢,就毀了大半。沛芙看著那支小箭,決定詛咒那個雇凶殺人連隻燒雞也不肯放過的背後主謀!
絕情已經飛身向小箭射來處追了過去,但眨眼間又飛身回來。沛芙愣愣地看他,他簡短地解釋:“調虎離山。”
對了,沒朝著目標任務襲擊,而是特地向暗衛射箭,顯然對方是想玩調虎離山之計,把他們這兩個暗衛引開後,再對著虞立薰下手。果然還是絕情反應快,未曾中計。
最近對方明顯越來越急躁了,這種冷不防一個暗器襲來已經是家常便飯。
沛芙唉聲歎氣地啃完隻剩下小半的燒雞,擦了擦手便要跟往常一樣去虞立薰的屋裏,卻被身邊的絕情一把拉住。
她疑惑地回頭看他,卻見他放開自己的手,視線轉向別處:“男女有別。”
男女有別,所以叫她不要去虞立薰屋裏守著?在她已經待虞立薰屋裏守了快半個月,他才想到男女有別這回事?況且以前她不都是在少主房裏的橫梁上躺著守衛的麼?
等等,僚友同她這兩次開口說話,居然都有四個字!
沛芙有點受寵若驚,但還是揮揮手道:“僚友,咱們暗衛有什麼男女之別呀,再說屋裏那個能當成男人對待麼?”說著她躍下屋簷,從窗子躍進了虞立薰的“閨房”,熟門熟路地躺在了虞立薰的床上。
自打第一夜床上發現蛇之後,這張床就一直是沛芙在睡,虞立薰是死活也不願睡上去,非要推說讓沛芙當替身。這倒便宜了沛芙,天天能享受郡主級別的高床軟枕,但也因此順道替睡在榻上的虞立薰擋了不知多少場刺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