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果然如之前約定一般,選了個天氣晴朗的好日子邀玉雪郡主同往京郊踏青,順帶去自己的莊子裏“幽會”。
既然是“幽會”,虞立薰自然要比往常打扮得低調些,比如平時插了滿頭的發簪,如今隻插三兩根就夠了,複雜的雲鬢變作了簡單的墜馬髻,衣衫配合著外頭的春光換了身輕薄春衫……
“小暗衛,你這麼盯著本郡主瞧,是羨慕當女人能各種打扮?”這次有以前的貼身侍女服侍,虞立薰總算不用自己用手,梳妝妥當後拿起一邊的幕離準備出門。
沛芙嘴角抽了抽:“稟郡主,屬下看到你說要輕裝簡從,結果還是打扮了一個時辰,覺得果然當暗衛也挺好。”
虞立薰有些意外地噗嗤笑了聲,搖搖頭戴上幕離在眾侍女的簇擁下出門上了馬車。
沛芙躍上了郡主的馬車,正打算躺下小憩……不,鎮守於此,下方又傳來虞立薰的聲音:“小暗衛!”
她向下望去,看到虞立薰掀起了馬車簾子,將今日持在手中的折扇輕搖,朝她一笑:“你打算就這麼待在本郡主的馬車頂上?本郡主還低調個屁啊?”
這麼一說,好像挺有道理。沛芙打量馬車頂上這片空間。郡主的馬車頂上連個圍欄都沒有,跟少主的馬車截然不同。她待在上麵四周沒遮沒攔的,如果就這麼一路隨馬車駛出京城,用不了多久,全京城人都能親眼目睹玉雪郡主帶著個暗衛出遠門去了。
不過真是難得,居然從舉止一貫優雅的虞立薰嘴裏聽到如此粗俗的話,是因為那些在光州多年追隨他的侍女們都回來,使他心情放鬆的關係?
下方虞立薰又朝她挑眉道:“你傻愣著幹啥?還不快到馬車裏來給本郡主捏背?今日路途可不短,本郡主可不想到了地方,卻渾身酸痛不能盡興。”
得了這句話,沛芙也不用再頭疼不待馬車頂上,又該藏在哪裏會比較隱蔽,這種令身為暗衛的她煩惱無比的問題,立即遵命刺溜幾下利落地爬進了馬車內。
為了低調行事,這次所乘坐的馬車空間不大,幸好裏麵隻坐了虞立薰一人,他從光州跟來的侍女並未在車中隨侍,隻有那隻碩大的鳥籠擺在一角。
一進去車廂內,馬車便隨即在車夫的駕馭下向京城外駛去。
車內的虞立薰卻沒馬上讓她捏背,而是將手中折扇輕挑車簾,示意她朝外看:“難得出趟門,不如先給本郡主介紹一下這京城風物。”
身為暗衛,沛芙需要每日十二時辰守護在少主身邊,所以出門的機會少得可憐,但縱是如此,她還是比較自信自己至少知道得比郡主多些。後者可有十年沒來過京城了。
當下沛芙便一副稱職向導模樣,順著虞立薰挑起的車簾,向外指著道:“稟郡主,咱們這兒離大內較近,在京城靠北邊,要去少主位於京城南郊的莊子,需要穿過大半個京城。比如現在路過的宣德門附近往南往南再往南……至州橋投西大街有個果子行,定期開市能買到水果,這個不提也罷。再沿著禦街一直往南,過了州橋能買到號稱京城第一的王樓山洞梅花包子,以及用精羊肉去脂膜筋搗捶為泥做成的曹婆婆肉餅,都是鮮得眉毛能掉下來的美食。自州橋再往南,至龍津橋一帶,有張家油餅,味道也很是不錯,再往南還有當街水飯、熬肉、幹脯、野狐肉、脯雞、梅家、鹿家鵝鴨雞兔……每樣不過十五文,價美物廉!還有冰糖菉豆幹草冰雪涼水、荔枝膏、金絲黨梅以及諸多雜嚼。此地往往要經營到三更天,乃是遠近聞名的夜市所在。我等暗衛偶爾出來放鬆一下,都會選擇此地。另外西邊大巷口再往西有清風樓酒店,樓內寬敞舒適,最適合夏天去乘涼飲兩杯小酒……哦,書呆子們最喜歡稱為‘把酒臨風’,還有……”
她滔滔不絕地把全京城美食介紹了一遍,等介紹完馬車已經駛過了半個京城,一時覺得口幹舌燥,恰好旁邊遞來杯水,她便不客氣地接過一口飲盡。飲完才反應過來回頭去看,發現坐在她身後的郡主虞立薰一臉抽搐地望著她。這杯水正是虞立薰遞給她的。
“小暗衛。”虞立薰神色古怪地望著沛芙,一手不停搖著扇子,好像他很熱一般,“你做暗衛真是辛苦了。”
“稟郡主,做暗衛哪有不辛苦的,不過再辛苦都是屬下的分內事!”沛芙放下杯子,謙虛了一句。
虞立薰執壺替她又倒了杯水,在她仰頭再次一飲而盡時,搖搖頭歎息又補充道:“照你這個吃法居然還沒發胖,可見暗衛這活計著實是太辛苦了。”
沛芙頓時被水嗆得一陣猛咳。搞半天,這妖孽還是在挖苦她,枉費她這麼熱情地給他介紹京城……還沒腹誹完,虞立薰便似看穿了她,指指窗外睥睨道:“本郡主是讓你介紹這京城的風物,誰讓你一個勁兒介紹吃食了?”
京城的風物?
沛芙撓撓頭,思索片刻恍然道:“就在剛才所說投西大街,又叫麯院街,再往西去便有不少瓦子,其中大小勾欄無數。不少男暗衛閑暇都愛去那裏放鬆下,就連絕心都會偶爾去一趟,回來會帶那附近賣的香糖果子、蜜煎雕花等吃食回來。那蜜煎雕花有時雕成花鳥有時雕成宮燈花籃,真是雕工妙絕,既能觀賞又能品嚐,就是可惜價格也不便宜……”她說到這裏,醒覺自己話題又扯遠了,忙道,“話說郡主要屬下介紹風物,難道就是想去那些勾欄也放鬆一下?我可以幫你找熟人介紹……”
這次她還沒說完,腦袋便被虞立薰用折扇狠狠敲打了一下,不由“哎喲”出聲。
“本郡要你介紹京城風物,你可以說說京城各處的宅院寺廟河道分布,京城百姓的習俗民風……哪怕是此刻車窗外的景致也好,有讓你介紹勾欄瓦子那種地方嗎?”虞立薰咬牙,笑得有些猙獰,“更何況,你覺得以本郡主的姿色需要去找那些庸脂俗粉來……放鬆?”
原來他說的風物是指這個呀……
“這個的話,屬下也不太熟……”沛芙有些委屈,她身為暗衛平日裏假期不多,少有的幾個假日全用來滿京城覓食了,哪裏知曉什麼“京城風物”?
至於他的後一句話……沛芙覺得,虞立薰大概扮久了女人,真把自己當成女人了。雖然,他的“姿色”確實在京城裏也不算多見,但這句話總覺得還是那麼的欠揍。
“小暗衛哪……”虞立薰有些無力地歎氣,“你這麼成天惦記著吃,難道你家寧世子平時沒給你飯吃?”
沛芙搖了搖頭:“少主待我極好,我每次偷吃他的點心,他都裝不知道。而且哪一種點心被吃掉比較多,下次這種點心就會多備些放在桌上。是我總忍不住想吃,隻要嘴裏長時間沒有東西,就會覺得心裏發慌。”
“哦?這是什麼毛病?”虞立薰挑眉,“照你這樣說,以前接受暗衛訓練的時候,難道也可以成天吃個不停?”
沛芙又搖搖頭:“當然不成……那時候……”她似乎想起了什麼不好的回憶,圓滾滾的大眼中忽然升起一抹恐懼,聲音低落了下去,“最早的時候……我們全都被關在一間小黑屋中,開始時每天隻給二十隻饅頭和二十碗水,然後每天減少一份……”
“你們有多少人?”虞立薰沉默了下,問道。
沛芙低頭似乎在心中算著人數,須臾搖頭道:“不記得了……應該有幾十人吧,也或者百來個人,都是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孤兒。我隻記得每天人數都在減少,不是餓死的,就是互相爭食的時候被打死,到後來連死掉的孩子都被當成了食物……”
百來個孩子在黑暗中搶奪著食物和水,能打贏的才能得到足夠活下去的食物,以此來篩選出最優秀的暗衛候選人……虞立薰也曾聽說過暗衛的篩選極為嚴格,但想到是這樣殘酷的場景,而眼前的小暗衛竟曾經親身經曆過。
他的聲音變得低柔起來,仿佛怕驚嚇到她:“那時你多大?”
這低柔的聲音令沛芙心中因回憶而起的恐懼稍減,她答道:“應該有五歲吧……小黑屋裏不見天日,我隻記得等我終於被放出去時,已經頭腦有些不清醒,連說話都口齒不清。我的年齡還是他們告訴我的……”
那時候如果沒有阿芙想的法子,她根本就走不出小黑屋。阿芙讓她們那個角落裏的孩子排著順序輪流吃東西喝水,今天是他,明天是她,就這樣每人輪流餓幾天再飽上一天,維持最低的生存需求。如果有人來搶,就合力保護食物,但也不多搶別人的。
最後活著出去的十幾個孩子中,她們那個角落裏是最多的。而那個時候阿芙隻比她大兩歲而已,卻如此聰慧,救下了不少孩子。
阿柏、阿沛也是那個時候與她認識的,他們都是多年前就患難與共的親密夥伴啊。
虞立薰替她將手裏茶杯倒滿,聲音越發低柔:“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你已經從那裏出來了,不是嗎?”
沛芙將手中茶一飲而盡,似乎因回憶中的情景而分外幹渴。
由於喝得太急,她被嗆得咳了幾聲後,才喃喃道:“他們恭喜我通過了為期一個月的篩選時,我以為終於能安穩地吃飯睡覺了。沒想到接下來的暗衛訓練,我吃飯睡覺無論何時都要小心被下毒,或者被暗殺……在成為少主的暗衛前,我就沒能好好吃上過一頓飽飯。”
這種時刻糾纏著自己的饑餓感覺,讓她至今心有餘悸,總下意識地想用食物填滿自己的嘴。
“所以你在能夠自由的時候,便放任自己不停地吃零食?”虞立薰輕笑著敲敲她的腦袋,就好像她的腦袋是隻木魚一般,“你倒是特別。換做別人在有過這樣的經曆後,正常反應都是覺得今後不管別人讓做什麼,隻要能給一口吃的,都是願意的。而後這種潛意識的反應,會被傳習所慢慢誘導成要不惜一切代價遵從主子保衛主子的觀念。”
他邊說邊從暗格中掏出幾份茶點擺在桌上,隨手拈起一塊道:“那些木頭似的眼裏隻有主子的死忠暗衛,不就是在這樣一次次嚴酷的條件中訓練出來的麼?怎麼到了你,就演變成整天吃個不停了?”
沛芙看著他手中的茶點,那散發誘人香氣的玫瑰糕,已渾然忘記了因回憶而引發的消極情緒。她掃了眼桌上的幾盤茶點,吸了吸口水誠實道:“其實屬下也自覺是傳習所迄今為止,唯一的一個敗筆——郡主,你需要屬下試毒嗎?”
虞立薰似笑非笑地望她一眼,見她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樣,哪裏還有一絲方才的恐懼和哀戚?
他不由好笑地將手中玫瑰糕遞到她嘴邊:“幸好你提醒,那就先替本郡主試個毒吧。”
作為一名主子,他這樣喂食的親昵動作其實是有些逾矩的。但沛芙已經被那陣陣香氣吸引得忽略了這點,直接就著他的手咬了一口玫瑰糕,頓時鬆軟噴香的口感令她大為滿足地輕吟了聲。
反倒是虞立薰的臉紅了紅,將手中缺了一口的玫瑰糕丟在盤中:“你自己慢慢試吧。”說著他便扭頭望向窗外,手中扇子飛快地扇著自己,好像忽然很熱似的。
沛芙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桌上的幾盤點心上,她按照慣例將每盤點心都吃了一塊。過了會兒見虞立薰沒有回頭,她眼珠轉了轉,又將每盤點心都吃掉了一塊。
反正做主子的一般都不會留意盤子裏一共有幾塊點心,她多吃一塊兩塊的根本不會被發現。以前在少主身邊就是如此。
每盤點心再度吃完一塊後,她忍了一會兒,見虞立薰還是沒有回過頭來的意思,不禁又偷偷伸手拈起一塊點心。
這麼吃了兩三圈,沛芙摸著飽脹的肚子,無聲地打了個哈欠,然後雙手抱膝縮在角落裏,麵朝別處,以較標準的蹲守姿勢,偷偷閉眼打起盹兒來。
一直望著窗外的虞立薰嘴角慢慢勾起,卻一聲未發。
等沛芙睡醒時,馬車早出了京城,正行駛在京郊的曉季湖畔。
這曉季湖乃是京郊風光極好的地方,尤其在這楊柳堆煙、百花競放的早春時節,正是人們結伴踏青賞春景之時,四下裏到處是三五成群的遊人,還有些騷人墨客正立於湖畔即景吟詩。
“小暗衛。”沛芙剛揉了下眼睛,便見虞立薰將折扇指指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你瞧,外頭那些小姑娘多嬌俏可人。”
可不是,外頭一些換上春裳的少女,正三三兩兩在湖邊柳樹下走過。這個適合踏青的時節,便是平日裏極少出門的女子也忍不住走到屋外,來感受一下這隆隆而來的春意。
她們身上的衣衫是沛芙這輩子都不太有機會穿的,粉紅的粉紅鮮綠的鮮綠……一個個色澤繽紛地躍動在春陽下,令春色更添幾分動人。路邊不少同樣出來踏青的男子,紛紛被吸引去了目光。
沛芙隻看了一眼便回過頭,恍然地望向虞立薰:“郡主,難怪你瞧不上瓦子裏那些‘庸脂俗粉’,屬下還以為你扮女人久了更喜歡男人,原來你是更好這口青菜豆腐!”這話一出口,她腦袋便又被虞立薰狠狠用折扇敲了下,比剛才一下更用力。
“盡瞎扯!什麼青菜豆腐!”虞立薰瞪著她,但他便是做出凶狠的表情,也依舊像在春閨中嗔怨情郎般,“小暗衛,你看到自己同齡的姑娘們都這般打扮得鮮妍靚麗,春日結伴踏青,就不會羨慕?”
羨慕?怎麼可能會不羨慕?
所以沛芙再也沒有抬頭望向窗外,隻是嘟了下嘴嘀咕:“現在看著快活,將來嫁人還不是身不由己。要日日服侍公婆、相夫教子,圍繞著家庭打轉,小戶人家憂慮明日的飯食無處著落,大戶人家的還得忙碌於後院妻妾的爭鬥,簡直沒有個喘氣的空檔。比起來,我這個暗衛倒還比她們輕省些。”許是與虞立薰相處久了,她竟漸漸說話沒有顧忌起來。
見沛芙如此反應,虞立薰忍不住將折扇戳戳沛芙的額頭:“你呀,看著缺根筋,這事卻想這麼多作甚!誰家女子不是這般過日子?你都不會懷春一下麼?你還是不是小姑娘!啊?”
“稟郡主,屬下是暗衛,沒有男女之分,你就把屬下當小子也無妨。”沛芙揉揉被戳痛的額頭,卻還是沒有再望一眼窗外。窗外那些,是她沒有資格冀望的人生。
虞立薰聽她如此說,倒有些樂了,將手中折扇唰的打開,一邊扇著風一邊道:“本郡主如今男女不分,你個小暗衛居然也沒男女之分,這般倒也算個緣分。看來你是注定得跟著我這個主子了。”說著他搖著折扇,望望窗外又回頭看看眼前蒙著黑巾的小暗衛,笑道,“說來,你往日裏得了假出去滿京城覓食,總不見得也這麼渾身上下裹得一身黑吧?”
那當然不會。
“屬下難得有趟假,通常出門會穿身男裝戴著帷帽之類的遮下臉。”別的暗衛怎樣出門不清楚。但沛芙已經習慣了身為暗衛,平日裏都見不得光,因此就算難得休假出門還是覺得不太習慣站在明亮的陽光下。
虞立薰已放下車簾,倚著車廂內的軟榻,望了沛芙一會兒不知在想些什麼,忽地將折扇一收,略神秘笑道:“說起來,本郡主有樣好東西……”說著他往馬車壁某處按了下,便彈出一個暗格,從中取出一隻雕花漆盒,打開裏麵是一隻錦囊,錦囊中用油紙細細包著的一片東西。
“你瞧瞧。”他將這片東西小心地放在沛芙手中。
沛芙仔細一看,發現這片東西薄如蟬翼,竟是一張製作極精巧的人皮麵具。江湖中盛傳有手藝巧奪天工之輩,曾研究出人皮麵具這種佩戴簡單又不容易被人識破的易容聖品,傳聞一張製作極佳的人皮麵具可以賣得天價。
而很不幸的是,雖然聽說極少數優秀的暗衛也是有此物傍身的,沛芙這樣一個又窮又沒啥本事的小暗衛卻是連見都不曾見過,隻能在心底暗暗對此一直神往不已。
想不到她現在竟親眼看到了,並且這樣一張傳說中的易容聖品,此刻就在自己手中。
回想起虞立薰的話,她有點不敢相信的小激動:“這個……是送給我的?”
“誰說是送你的?你也瞧見了,本郡主此番出門並未帶什麼侍女,這終究有點不大方便。你又說過暗衛不能露臉,所以這張人皮麵具暫時借你戴著,假扮一下本郡主的貼身侍女。”虞立薰又從另一個暗格中取出一套衣裙丟給她,“那,換上,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侍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