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未說完,寧浣亭已轉頭對沛芙道:“我們去西屋。”
“別,我讓還不行?你今晚若是出去,我們還怎麼圓房?”虞立薰似笑非笑地從床上爬起,仿佛沒有骨頭般又坐到了房內的椅子上。
寧浣亭又望向沛芙:“過來吧。”
沛芙看了眼被虞立薰滾得有些淩亂的大床,搖搖頭:“多謝少主,我覺得自己傷勢已經好了,今晚就不用了吧。”
自從沛芙那日重傷之後,胸口的傷雖結痂了,但被絕冥打中的內傷卻還未痊愈。這些日子來,一直是由寧浣亭、虞立薰以及絕情三人輪流為她運功療傷。
這種方法對運功者來說極消耗內力,每次推宮過血之後都需要調息許久,否則容易傷及元氣,也因此沛芙的傷需要他們三人輪流來幫助運功療傷。但作為一名暗衛,她又怎能讓自家少主繼續消耗自己的內力,來為自己療傷?
沛芙的推拒並沒有用,寧浣亭隻是將床上淩亂不堪的被子卷起丟給椅子上的虞立薰,淡淡道:“過來。”
“可是,我身上衣服會沾汙了床單……”沛芙白日裏為了跟隨虞立薰,到處躲在各種隱蔽處衣服早就沾滿塵土。如今雖因衣服黑色看不出多髒,但叫她坐到少主幹淨鬆軟的大床上,那豈不是一坐就一個黑印?而且非特殊情況,作為暗衛怎麼能睡到主子的床上去?
“療傷原本就要脫去外衣,過來。”寧浣亭毫不為之所動。
少主有令哪能不從?沛芙隻得低著頭,訕訕地將外衣脫下。夜夜療傷至今兩個多月,這也不是第一次在他們麵前寬衣解帶,所以她很快就隻著了中衣,走到床前除去鞋履,盤膝在床上坐下。
寧浣亭方要隨後坐到床上去,虞立薰猛然坐起道:“還是我來吧。”
“昨晚是你替她療傷,今夜還是歇歇吧。”寧浣亭看也不曾看他,上得床來盤膝坐到沛芙身後,雙手便按在了沛芙的背上。
推宮過血需要將真氣導入體內疏通淤結的筋脈,同時循著身體筋脈的走向輔以推捏的手法,這就不可避免地會有身體上的接觸。且隔著衣物推捏,其效果和準確性多少會受到影響,所以通常受治者最好能除去全身衣物,方便對方準確地進行推宮過血。
沛芙由於是女子,除去全身衣物多少有些不便,因此隻脫了外衣,便由他們幫助療傷。
往日裏沛芙療傷都是與其中一人單獨在一處,又是背對著對方,看不到彼此倒也沒那麼尷尬。但此時虞立薰在旁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們瞧,讓她隻覺得各種不自在。
“沛芙,專心!”她才開始走神,便覺得寧浣亭在背後按著她經絡推捏的手停了下來。運功療傷時若不專心,一個不慎便會令雙方都氣血逆流走火入魔。她忙閉上眼睛,努力鎮定心神。
寧浣亭的雙手在沛芙背後靈巧地推按各處穴位經脈,準確地將真氣注入,疏通各處淤塞。不過一炷香功夫,他的眉卻越皺越緊,突然收了手。
“怎麼了?”一直在旁邊緊盯著他們動作的虞立薰,第一個看出了不對勁。
沛芙聞言也睜開了眼,疑惑地扭頭朝身後寧浣亭望去。
寧浣亭的神色有些凝重,他看著沛芙十分鄭重地問道:“沛芙,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沛芙心頭一跳:“沒有,少主,屬下能有什麼事瞞著你呢?”
她剛這麼搪塞了兩句,虞立薰已躍至她身側,一把便扣住了她的脈門察看起來,手勢竟是用上了小擒拿手,絲毫不容她反抗。
閉目細細探了沛芙的脈象和內息許久,虞立薰慵懶妖嬈的神色漸漸收了起來,他睜眼看向沛芙,又看了眼寧浣亭,平素聲音中的嫵媚沒了蹤影:“之前替她療傷時,便覺得她除了所受的內傷之外,內息中另有一股陰寒之氣湧動,本以為那是因為暗衛內功修煉的方式與我不同。但想不到這股陰寒之氣竟日趨洶湧,才不過一日功夫已暴烈如此,再任其發展下去,恐怕不僅僅是傷身,甚至……會有性命之憂。這是怎麼回事?”
寧浣亭沉思片刻,喚道:“絕情!”
屋內轉瞬便多了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如同黑夜中的陰影,甚至連屋子四周的燭火都未曾搖晃分毫。他那同樣黑如暗夜的眸子,掃了眼床上緊握著沛芙手腕的虞立薰,和盤坐在沛芙身後的寧浣亭,眸色越發暗沉,卻沒有表露出半分情緒。
“絕情,你過來看看她的情況。”寧浣亭淡淡吩咐道。要清楚了解沛芙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找同樣身為暗衛的絕情最合適不過。
絕情行了一禮,遵命來到床前。虞立薰沒有起身,依舊坐在床沿,隻是放開沛芙的手腕讓絕情把脈。絕情的手仍帶著夜晚的涼意,放在沛芙手腕上時令她顫了下,原本就有些畏寒的身子跟著縮了縮。
這次在場的寧浣亭和虞立薰都不由皺起了眉。沛芙的身體一直很好,從未有過如此畏寒的表現。
絕情一聲不吭地替沛芙把了脈,過了半晌兒,忽地戟指戳向沛芙的臍下三寸處。這一下迅雷不及掩耳,寧浣亭與虞立薰都沒來得及阻止。沛芙已經被他一指戳中,頓時痛得慘呼一聲向後仰倒,被身後寧浣亭及時接住。
“這是怎麼回事?”虞立薰臉色一變。絕情這一指分明是不帶一絲內力的,沛芙卻痛得仿佛要死過去一般,此時在寧浣亭懷中抖個不停。
“毒。”絕情依舊言辭簡短。
“毒?”虞立薰疑惑地重複,“哪裏來的毒?”
絕情未曾回答,但寧浣亭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眉蹙得越發緊,低頭看向在自己懷裏的沛芙,表情嚴肅:“沛芙,之前給你的解藥呢?難道你沒有服用?”
沛芙抖得幾乎人事不知,沒有力氣回答他,也不願回答他,隻是緊緊攥著他的衣角,似要抓取一點溫暖的東西。
她感覺到摟著自己的寧浣亭頓了頓,忽地伸手將自己臉上的麵巾取下。她一驚,想要阻止,但已來不及,臉上一陣涼意令她又瑟縮了下,隨即聽到寧浣亭深深地吸了口氣:“果然如此……難怪她的傷剛有好轉,便立即換回暗衛的服飾,之後一直裝得像是內傷久久未愈,卻原來是為了遮掩自己毒發時的症狀。”她不由在心底苦笑,看來是瞞不住了。
“什麼果然如此?”虞立薰的聲音隨後傳來,帶著絲緊繃,“她的臉本來就白得沒什麼血色,現如今竟然凍得發紫了。什麼毒能讓人凍成這樣?”
還能是什麼毒?暗衛傳習所出來的暗衛都會在身上埋下劇毒,需要每三月服一次解藥,否則便會毒發,毒發時渾身如浸寒潭,如被冰刃磨礪,痛苦不堪。上一回在妙月庵外她受了絕冥全力的一掌,不僅受了嚴重內傷,連懷中寧浣亭給的解藥,都在絕冥威力無窮的掌力之下連同藥瓶一齊震碎。
回來後她一直沒有報給寧浣亭知曉,因為她知道少主手中的解藥也是有定額的。每隔三個月,暗衛傳習所便會按人頭將解藥分配給擁有暗衛的各府主子,由他們自行決定是否繼續賜給自己的暗衛。
京中凡是有暗衛的人家,無一不是在朝中占有舉足輕重地位的達官顯貴。傳習所利用解藥控製著他們這群暗衛,又何嚐不是同時在控製著這些擁有暗衛護身的達官顯貴們?
解藥遺失的情況以前不是沒有發生過,但重新向傳習所申請再補一顆卻極為困難。所有暗衛都是傳習所花了無數精力培養出來的,傳習所需要確保分配到暗衛的人家不會一時善心大發,私下放了暗衛自由,從而造成傳習所的損失甚至內部機密被外泄。
因此遺失了解藥的暗衛,結局隻有一個,就是等死。
隱約間似乎寧浣亭也在向虞立薰解釋著這些事情,沛芙聽到虞立薰喃喃自語:“難怪最近便是夏日的烈陽照在身上,她也依舊會覺得寒冷,卻原來是暗衛的毒開始發作了。”
隨即他冷哼了聲:“暗衛不是死士,終究還是惜命的。所以若是傳習所想知曉哪家私底下的勾當,隻要利用解藥來對這家的暗衛要挾敲打一番,豈不就無所不知了?看來擁有暗衛護身,也未見得就是一件值得欣喜的好事情。”
暗衛傳習所原本就是皇家所設,說是為各家朝中顯要訓練能保護身家性命的暗衛,但其最終目的還是為皇家服務。虞立薰一聽這種暗衛製度,便立即聯想到這一層,可謂是敏銳之極。
虞立薰說著又冷笑道:“別人我不了解,但至少這個傻暗衛是不會為了解藥出賣主子的。這樣看來,我也算明白你為何能容忍身邊一直跟著這麼個不濟事的傻暗衛了。”
都這時候了,他還不忘損一下自己,痛苦中的沛芙不禁想苦笑。
寧浣亭何嚐心裏不清楚,看看不動聲色如同沒有存在感的絕情,又看看自己懷中縮成一團的沛芙,沒有接虞立薰的話,隻正色道:“我們寧國公府乃是百年公卿世家,深受曆代皇恩,對聖上的忠心日月可鑒……”
“行了,聖上不在這裏,不用表忠心了。”虞立薰不耐地揮揮手打斷他的話,“與其說那些有的沒的,不如趕緊想想怎麼救小暗衛,再遲怕是這世上再沒這麼傻的暗衛存在了。”
但是還能怎麼救?寧浣亭歎口氣:“離下一次送來解藥還有近一個月時間……”言下之意十分清楚。但沛芙已經這樣痛苦,根本不可能熬到下一次發放解藥。
剛才絕情那一指引發的痛楚略略減緩,沛芙喘息著睜開眼,衝皺眉的寧浣亭扯出個笑:“少主……不要緊的。我們暗衛本來就沒有一個壽命長的,區別隻在早一點晚一點而已……”她冷得牙齒都有些打架,堅持著把話說到這裏時,突然被另一隻手拉起。
“你這早一點,也未免太早了些!”虞立薰一把拉起她後,咬牙向絕情道,“暗衛傳習所在哪裏?我直接找他們要解藥去!”
一直站在床邊沉默得毫無存在感的絕情聞聲抬起頭來,他漆黑如夜的眸中依舊毫無感情。他就那樣不帶絲毫感情地看了眼麵帶焦急的虞立薰,以及微微喘息著臉色青紫的沛芙,又垂下頭去。
“你!”見絕情不回答自己的話,虞立薰臉上怒色一閃。
“他不會告訴你的。”寧浣亭歎息,“傳習所的所在是絕對機密,凡是泄露出去的暗衛和知道位置的外人都不能活著。不如還是讓絕情回傳習所稟明情況,看能否通融提前得到一顆解藥吧。”
寧浣亭的話音一落,絕情躬身一揖,隨即飛身領命而去。屋內靜了片刻,響起虞立薰恨恨的聲音:“這什麼該死的傳習所,我早晚要讓它從這世上消失!”
他口中說著發泄的話語,手裏卻極輕柔地將沛芙放回床上,又取了被褥將她密密地包裹起來。想了想,他也不管床上還坐了個寧浣亭,索性自己也躺到了床上,將冷得牙齒都咯咯作響的沛芙,連同她身上裹著的被褥一同抱入懷中。
沛芙雖然冷得厲害,但見他如此還是忍不住伸手想推開他:“郡主,這樣不妥……”她推了兩下,便被虞立薰直接點了睡穴,眼一閉昏睡過去。
寧浣亭靜靜地坐在一邊,看著他的行為,忽道:“虞立薰,你是不是對我的暗衛太過在意了些?”他刻意著重“我的”二字,似乎在申明著什麼。
“是又怎樣?我遲早會將她要過來,到時候她就不會是你的暗衛了。”虞立薰說著將懷中被褥裹著的人又緊了緊,就如同白日裏那般抱著她慢慢入睡,留寧浣亭獨自坐在大床的一角,始終眉頭緊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