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芙不禁朝他瞪眼,卻聽他又緩緩道:“你雖然說自己不會告密,可惜如寧浣亭那種觀察入微的人,但凡你有一點表現出異樣,便別想瞞過他的眼睛。何況我這次籌謀的事,乃是向當今地位最高最尊崇的那人發難,你必然會生怕事情萬一不成會牽連到自己主子,令整個寧國公府陷於危機之中。所以就算你不會主動向他坦白一切,也會做出一些暗示,以你主子的心智自然很容易就能查清楚。你說,我怎能讓你回去,有同他接觸的機會?”
他幾句話便將沛芙心中所想全部說盡,沛芙不由啞然無語,片刻後才囁嚅道:“你現在畢竟是寧國公府的世子妃,萬一這次事敗,寧國公府也是會被株連的……少主往日裏待我那麼好,我怎麼能明知有危險卻不通知他?”
“隻是這樣嗎?隻因為他是你的少主?”虞立薰突然坐起身,目光中帶著審視,“寧世子風度翩翩容顏甚佳,在京城中一度是各家閨秀夢寐以求的郎君,你雖是暗衛卻也是女子,朝夕與他相處難道就不曾對他心動?若今日是他問你是否同他一起走,你是不是就會答應?”
沛芙一愣,從虞立薰那頗有幾分認真的眼神裏,隱隱覺得他的問話另有緣故,不由誠實道:“我是暗衛,職責便是不管少主到了哪裏都得跟著,根本就沒有答應不答應那回事。”
虞立薰眸中暗了暗,隨即哼了聲,又躺了回去。
正當沛芙考慮作為一名稱職的暗衛,此時是不是應該跳車表示反抗時,眼角卻瞥見車窗外一人,當下她便不假思索地飛身掠出了車窗。
這裏是京郊荒涼之地,離官道也有些距離,遠遠的卻有名女子獨自站在亂草間。
沛芙飛快地接近那女子,在來到她身邊時,卻倏地停下躲在一旁仔細打量她。
“喂,你……”來不及攔阻沛芙跳窗的虞立薰,隻得也隨著躍出馬車跟了過來,剛要出聲問她,沛芙卻突然又從隱蔽處走了出去,一直走到女子身邊。
女子的容貌隻是清秀,身上穿的也隻是一件極普通的碎花裙,看來就跟這京郊任何一個村落裏的村姑沒什麼區別,唯一還算入目的大約就是她的氣質還算清新。
沛芙走到她麵前,目光在她背著的包裹上停留了一瞬,隨即道:“姑娘,你是在等人?”
女子聞聲抬起頭來,麵容看來疲憊憔悴,嘴唇更是在這火辣的日頭下有些幹裂脫皮,似乎在這裏已經等了不短的時間。
絕心離世那日至今,已有兩天兩夜,也確實是段不短的日子,並且看著模樣,她還要繼續在這裏無止境地等下去。望夫石畢竟隻是個傳說,她這是要在此等到自己虛脫而死嗎?絕心一定不願意看到這樣的情形。
沛芙看著她,想起就在不久前才在夜市中望見她滿臉歡喜地奔向絕心,如今卻憔悴成這般模樣,咬了咬唇道:“你等的人不會來了,回去吧。”說著她取出一物在她麵前晃了晃又收起,這是暗衛身邊帶著的身份牌,形製都是一模一樣。隻不過各自佩戴的位置憑個人喜好,絕心往日裏便習慣墜在腰間,親近之人必定看到過。
女子單薄的身子似風中枯葉般顫了顫,目光破碎地盯著被沛芙收起的身份牌,她應當是信了沛芙說的那人,就是自己苦等不來的意中人,卻搖搖頭:“我與他約好在此見麵,不見不散……我不能離開。”
“不見不散?”沛芙輕輕歎了口氣,模仿著虞立薰的樣子,臉上充滿嘲諷與驕傲,“與你約好的那人啊,他馬上要與我成親了,又怎麼會過來呢?你還是早早死心,從哪兒來回哪兒去,該過日子過日子,不要再來礙事!”
女子的臉色瞬間慘白,踉蹌著退後幾步,在沛芙擔心她受到打擊會有什麼過激反應時,她卻隻是扶著身邊的樹苦笑了起來:“我本已不是完璧之身,配不上他了。他這時候才選了別人,雖然太不負責任,但還是讓我傷心的同時暗暗鬆了口氣……”
沛芙皺眉,想說絕心絕不是那種會介意心上人貞潔的人,也不是不負責任的人,但嘴張了張說出來的話卻變成:“既然你明白,那再好不過。走吧!去找個不會嫌棄你的人,將來一樣是男人孩子熱炕頭,有大把的好日子過,何必去等一個不會來赴約的人。”
說完,她便轉身要離開,卻聽到身後傳來那女子顫抖的聲音:“其實他不是不負責任不願來,而是來不了了是不是?他一定是被二皇子發現了,是我……是我拖累了他……”
沛芙腳步頓了頓,但沒有回頭。那一瞬她想起了許久之前,絕心曾經笑著提過那個被二皇子擄去後又拋棄的村姑,他反複地說著那村姑的可憐,眸中卻帶著一抹柔情。那時候她便察覺到他的異樣,但沒想到他其實已經動心了,更沒想到他會在後來決定做出叛主的事與這村姑私奔。
果然動了情的暗衛是沒有好結局的麼……
她歎了口氣轉過頭去,一向水靈的大眼隻有沉寂:“你想多了。這年頭再也沒有一個男人,會傻到學尾生為情魂斷藍橋。不管是身份還是容貌,我都比你高出不少,你又哪來的信心覺得他不會背棄你?”
女子仿佛承受不起這句話的分量般,靠在樹幹上搖搖欲墜。
沛芙再度轉過身,這次她徑直走遠一直到上了馬車都沒再回頭。
上了車才發現虞立薰早已坐在其中,正若有所思的看著她:“你這樣殘忍地掐斷她的念想,真的好嗎?”
沛芙在他對麵坐下,突然夾起麵前早已冰涼的燒賣吃了起來。一直到全部吃完,虞立薰都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的動作,似乎想要看出這個一直顯得傻傻的小暗衛,此時到底在想些什麼。
冰涼的燒賣失去了鮮美的口感,入口有微微的腥,她努力咽下最後一口放下筷子,歎了一聲:“以前想吃這燒賣都沒有多少機會,不是我沒有假期,就是絕心正在出任務。難得有那麼幾回大家能湊到一塊兒,便會不惜用上小擒拿手爭著搶著吃。絕心比我功夫好,時常能搶到更多,讓我恨得牙癢癢。可是今後……都不會再有人同我搶了。”
轉頭發現虞立薰仍在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看,似仍在等著自己的回答,她想了下道:“常聽人說,長痛不如短痛,現在斷了她的念想,她還能及時尋找另一份幸福,總比讓她在這裏癡癡苦等幾天幾夜,或者一輩子念念不忘一直陷於苦惱中要好。”
說話間,馬車開始繼續行駛,虞立薰倒了杯熱茶遞給沛芙:“以後這種已經冷卻的食物還是少吃為妙,容易傷腸胃。”別的他卻沒有再多說。
沛芙端著熱茶望著窗外,望了沒一會兒卻發現外麵景致那麼眼熟,不由疑惑地望向虞立薰,冷不防卻被他敲了下腦袋:“就說你傻吧,你還真以為我要把你軟禁起來?”
他湊到窗前指著外頭那漸漸出現在眼前的碧藍湖麵道:“聽說近來曉季湖上蓮花開得正好,不輸你家主子那一小池蓮花。今日好歹出來一次,不如順便遊湖賞蓮如何?”
所以他剛才驚嚇了自己一通,結果隻是帶著她出城來遊湖賞蓮的?
沛芙朝他瞪眼,卻發現兩人此刻都湊在窗前,距離那麼近幾乎能呼吸相聞,不由向後讓了讓。
“這麼怕我做什麼?”虞立薰挑眉,目露不悅,索性向她靠近了些,近得沛芙能清晰看到他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的陰影。
他身上的氣息仍是那麼清爽,聞不出一點脂粉味。這種氣息沛芙其實已經十分熟悉,畢竟他們相擁過不止一次。
可是,真的可以與他這樣接近嗎?沛芙的手不由又按在胸前,那裏藏著的藥瓶代表著一個自由的選項,但她水潤的大眼中卻漸漸浮上了迷茫的霧氣。那一夜他急切地抱緊自己時,她以為也許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救贖。然而她終究要失望,隻要他心中存有那個震驚世人的計劃,離開這裏的提議便不用說也知道不會被他接受。
這樣的霧氣令沛芙的雙眼看來氤氳而朦朧,令虞立薰無法看清她的神色,卻覺得這樣的她比往常更動人,心中頓時升起一抹憐惜,不由又朝她湊近了些。
沛芙隻覺得唇上一暖,已經被虞立薰的唇覆上。她怔住了,隻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人,忘記了做出任何反應。
時間仿佛在這一瞬間靜止,直到馬車外傳來下人的聲音:“主子,舟已備好。”馬車內的人才似如夢初醒般分開。
“我們去遊湖吧。”虞立薰低頭整理了一下衣裳,拉起沛芙的手。他的手那麼溫暖,就像那一夜,他滿臉急切地主動抱住沛芙時那般,沛芙隻覺得心頭暖暖的,那是不同於夏日炎熱的溫馨暖意。
沛芙放開了捂在胸口的手。
等回去後,她定然會將虞立薰的打算告知少主,屆時不管寧國公府是將他的謀逆扼殺在搖籃,還是選擇睜一眼閉一眼,她作為寧浣亭的暗衛都勢必再不會與眼前之人有什麼交集。
曉季湖與初春時相比,百花已經被滿湖盛放的蓮花所取代,但相同的是依舊遊人如織。
湖中畫舫無數,其中最為醒目的是湖心一艘巨大而精致的畫舫,船頭正有數名容色豔麗身姿曼妙的歌姬舞姬正或撫琴或起舞,愣是給這炎炎夏日添了幾分春色。
她們的身旁,正坐在雞翅木凳子上觀賞這美人歌舞的數人,看起來十分眼熟。尤其主位上斜躺榻上的那名臉色蒼白泛黃、眼瞼青黑浮腫的男子,雖然身上著的隻是普通貴公子服飾,沛芙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正是二皇子。想不到他今日也此遊湖。而他身邊那幾人,正是上回被僥幸逃脫的鱷龜雙煞,另外幾人看打扮多數都是新網羅的高手。
那二皇子正由數名美婢服侍著,有的替他扇風按摩,有的在替他端茶倒水,真是無比享受。其中赫然便有以前沛芙在二皇子別院中看見過的韋小姐,和另一名二皇子外室。此時二人似正暗暗別著苗頭,一個殷勤地喂二皇子各種薄皮去籽的果肉,一個則嬌羞地偎著二皇子撒嬌。
如此溫香軟玉隨侍左右,二皇子卻仍是一臉不豫,忽然猛地一把推開身邊美婢托著的果盤,美婢一時拿不住,果盤便落在了地上發出響亮的撞擊聲,令船頭的歌舞一靜。
二皇子臉色更是不好,頭點了點,便有侍衛上前要拖走那托果盤的美婢。
美婢嚇得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求饒。
“殿下何必動怒?這般美人兒直接砍了未免可惜,不如交由我兄弟好好管教一番吧。”沛芙聽到坐在雞翅木凳子上的鱷龜雙煞出聲,帶著邪意的目光不斷掃在那美婢身上。
二皇子厭煩地揮揮手:“這等不伶俐的蠢物,你們要便領去。”
這次二皇子話音一落,美婢直接嚇得暈了過去。
鱷龜雙煞其名由來便是因一個背上長了個極大的肉瘤看起來像駝背,另一個嘴唇生來便是豁嘴又長相醜惡。這身體上的缺陷令他們心理上極為扭曲,對付女人的殘暴手段也算是江湖上有名的,慘死在他們手上的良家女子沒有上千也有數百,落到他們手裏真還不如直接被二皇子的護衛砍了。
暈過去的美婢被鱷龜雙煞帶走,應是急不可耐地要去“管教一番”。船頭又開始了歌舞,隻是在二皇子陰沉的麵色下,諸位歌妓舞姬無不戰戰兢兢,美婢們更是一個個頭都不敢抬起,唯恐惹著二皇子的注意。
畫舫中雖仍春光無限,卻多了幾分緊張。就在這緊張的氣氛中,岸邊忽然衝來一人,向著那畫舫大喊著:“殿下!”
沛芙聞聲一驚,轉頭望去,發現竟是那之前才見過麵的村姑珍娘。
此時這珍娘已不複之前的憔悴虛弱,臉洗得十分幹淨,看起來還抹了些胭脂令她的臉看來色若春花。她就這般俏生生地站在岸邊不斷大聲喊著“殿下”,就仿佛在呼喚自己思慕已久的情郎。
這樣的喊聲果然引起了二皇子的注意,當他的視線轉過來發現那正含情脈脈呼喚著自己的嬌俏珍娘時,原先臉上的陰沉倏地一掃而空,站起身哈哈大笑道:“是美人來了,還不快快讓她上來。”
手下人都是知機的,二皇子話聲剛落,便已有人殷勤地駕著小舟去岸邊接了那名村姑。
珍娘坐著小舟慢慢接近畫舫,二皇子已等在船舷邊,對她笑道:“美人,你可是終於回心轉意了?”他笑的時候,眼中的陰鷙卻是藏也藏不住,就似對麵的不是嬌俏的村姑,而是他窺伺良久誌在必得的獵物。
“殿下。”珍娘目光盈盈地望著二皇子福了福。就仿佛她從未在那京郊荒涼的小道上等了絕心兩天兩夜,而隻對麵前這浮腫著眼泡酒色過度的二皇子情根深種一般。她那麼深情地望著二皇子,嗔道:“二皇子說放民女歸家,卻怎的真忍心從此不聞不問?自歸家後,民女便發現對殿下早已動了心,如今實在忍不了那相思之苦,隻得不顧女兒家的顏麵和矜持來找二皇子,隻求能見著二皇子一麵也好。”
這個在絕心口中,十分喜歡與自己強搶的民女玩要身又要心把戲的二皇子,笑中帶上了得意,似乎覺得自己果然是運籌帷幄、善於虜獲美人芳心的高手。
“好!好!”他仰天笑了一會兒後,朝珍娘招手,“珍娘,還不快快上來?本殿下今晚就要好好慰藉一下你的相思之苦!”
珍娘露出欣喜之色,由二皇子的手下太監按流程檢查確認過她全身未帶什麼危險品後,便提著裙擺上了船頭。在走近二皇子時,似是船不太穩,珍娘苗條的身子一晃便倒在了二皇子懷中。她嚶嚀了一聲,順勢偎緊了二皇子:“二皇子,民女真是太過思念你了。”
二皇子越發得意,心情大好地摟緊了懷中美人:“本皇子就知道,隻要下了功夫就必能得到美人的芳心,這點便是那寧世子也遠遠及不上本殿下。”卻原來他總在心底拿一向被眾多閨秀愛慕的寧浣亭來比較,難怪對強搶來的民女,還要玩什麼得到芳心。
沛芙縮在蓮葉間的小舟中,望著這一幕,感到難以置信。眼前這個在二皇子懷中討好笑著的村姑,真的是那個得到絕心傾心相愛,並與他相約私奔,又等了他兩天兩夜還未死心的癡心女子?
“她是被什麼魘住了不成……”沛芙別過頭去不忍再看,困惑地低聲喃喃自語。
“恐怕並不是如此。”虞立薰邊慢慢撐著小舟穿行在遮天蔽日的蓮葉間,邊說道,“她的演技騙過別人還行,比起本郡主來就差了太多。”
沛芙聞言怔了下正想追問,下一刻,船頭突然傳來一聲殺豬般的慘叫聲。她一驚抬頭望向那畫舫,發現二皇子正向後跌去,胸口血流如注。而那前一刻還柔順地依偎在二皇子懷裏的珍娘,手中正提著一把淌血的簪子。
“你這賤婦!”二皇子捂著胸口的傷處,麵目因痛苦而越發猙獰,“你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