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死?嗬嗬……我確實已經活夠了。”珍娘提著簪子在驚呆的眾人目光中,向前走了兩步,“二皇子,你明明說過隻要我陪你一晚,便會放我們離去……為何,你要殺了他?你殺了他,我還活著做什麼……”她的聲音淒切而充滿絕望,還未說完便戛然而止。
卻是回過神來的護衛上前一刀將她砍翻在地,鮮血頓時染滿船頭。
二皇子那兩名外室慌亂地上前扶起他處理傷口。珍娘畢竟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村女,手中又沒什麼武器,因此二皇子的胸口隻被刺進一寸,並未傷及性命。
但被平常視作貓狗一般的賤民刺傷,身為地位尊貴眼裏從來視百姓如豬狗的二皇子哪曾受過這等屈辱,當下扭曲著麵目一掌拍開身邊人,便奪了護衛手中刀向倒在地上的珍娘狠狠劈去:“一個叛主的賤奴而已,殺便殺了,你這賤婦竟然膽敢為此妄圖行刺本殿下!”
本已奄奄一息的珍娘發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嚎,右半邊身子被這一刀齊肩砍斷,轉眼如花美人就此香消玉殞且死狀淒慘。
在周圍諸美人驚呼連連聲中,唯有韋編修家的小姐先前被二皇子一掌推倒在地,恰好被珍娘的血濺了一身,一時倒在原地連驚呼都似忘記了,隻是直愣愣地望著眼前血泊中死無全屍的珍娘發呆。
二皇子猶覺得不夠解恨,又恨聲道:“將她丟進萬蛇窟,本皇子要這賤婦死都不得安寧!再將她的九族都捉來剮了!”
沛芙看著這一切,隻覺得血往頭上衝,便想衝出去。下一刻,她蠢蠢欲動的身子卻被虞立薰及時按住:“小不忍則亂大謀,他身邊那些高手你不是沒有見識過,何況還有不少暗衛隱在附近,此時衝動不得。”
想起絕心死時的慘狀仍在眼前,今日卻又眼見他的心上人慘死在二皇子手裏,她不由咬住了唇,雙手一翻試圖從虞立薰的手中掙脫,卻被他用巧妙的手勢握住。竟是用的小擒拿手,她也會。她迅速雙手翻轉自空處滑下,虞立薰的手卻仿佛被黏在了她手背上,也立即跟著滑下去,總能以最簡單直接的方式阻截住她。
轉瞬間在這小舟中,他們悄默無聲地施展小擒拿手交手了幾個回合,沛芙卻始終無法擺脫虞立薰跳出小舟的範圍。但經過這麼一通掙紮,她心頭的火氣也慢慢有所消減,停下手頹然道:“我也知道不能衝動,甚至作為暗衛連衝動都是不該有的,但我還是好不甘心……”
他們都是皇家所設暗衛傳習所訓練出來的暗衛,用來保護重要人物或者暗中執行任務的工具,在二皇子這些天潢貴胄們眼中連人都不能算。絕心打算帶著珍娘私奔的舉動,理所當然被視為叛主,萬死都不足以贖其罪。
但真的好不甘心,多年好友就那麼慘死,連他的心上人,她都隻能眼睜睜看著她慘死在二皇子的刀下,卻不能做些什麼。沛芙將頭埋進了膝蓋間。
看著沛芙情緒低落的樣子,虞立薰伸手揉揉她的腦袋,聲音也柔和了起來:“憤怒、悲傷、不甘心……這些都不是暗衛該有的情緒。所以說,你根本就不適合當一個暗衛啊……”
他抬起頭望向那艘畫舫,慢慢眯起眼:“如今外敵不斷滋擾邊關,當今聖上卻隻知猜忌有功之臣,保全自己的皇位,弄得朝中忠臣良將凋零,卻奸佞四起禍亂朝綱。眾位皇子則一個比一個殘暴荒淫,便是將來繼位,怕也無法讓人產生什麼期望。這些年來官府又是橫征暴斂,弄得如今京城之外民不聊生……隻怕就算不是我,也遲早會有人揭竿而起為民請命了。”
轉頭見沛芙正遲疑地望著他腰間錦囊,他撫了下摸到裝在裏麵的那兩枚真假虎符,頓時明白了她的擔心,不由自嘲一笑:“放心,我還不至於要用這虎符去號令天下兵馬造反,不過是想以此為證在天下人麵前還我父親一個清白……或許這是異想天開,但我同你一樣,就是為了這‘不甘心’三字。”
曉季湖上發生了行刺皇子的事,轉眼便有皇帝派了一隊禦林軍前來保護二皇子,這一來四下裏的遊人哪裏還有遊興?轉眼曉季湖便冷清了不少。
“可惜了,本想摘些蓮子回去熬粥。”虞立薰歎口氣,撐著小舟也隨著離去的人潮劃向岸邊。
沛芙本來就沒想來遊湖,此時便也跟著虞立薰又回到岸上。興許是照顧到沛芙的心情,這次虞立薰沒有再要求她一定離開京城,馬車一路又駛回了寧國公府。
府內寧浣亭仍安靜地躺在床上閉目休息,沛芙擔心地坐在大梁上看了他一夜,卻見他睡得極沉,整夜連翻身起夜都不曾有過。
看來這蠱毒是發作得越來越厲害了。
黎明將至時,沛芙終於忍不住翻身從窗子出去,出聲喚道:“僚友!僚友!”
她反複喊了幾聲,見沒有動靜,又改口喊道:“絕情!絕情!”
以往隻要這麼喊,三聲之內絕情都會無聲無息地出現,但這一回沛芙喊了數聲都不見他現身,也不知是否又去執行什麼任務了。最近這位僚友真是越發神出鬼沒。
等再回到屋內,寧浣亭卻已睜開眼醒轉,借著屋角夜明珠微弱的光,望見正從夜色漆黑的窗外悄悄翻進來的沛芙,禁不住笑了聲:“蝙蝠不做,改做夜貓子了?”
“少主,你醒啦!”沛芙聞聲一喜,飛身到他床前。這次寧浣亭睡了快七八個時辰,始終一動不動不見醒轉,她心裏也跟吊了十五隻水桶似的七上八下。
寧浣亭對她笑笑,吃力地坐起身。沛芙見他也沒喚侍女進來服侍,忙學著侍女的樣子伸手扶著他的肩,替他在背後墊了引枕,又倒了杯茶遞給他。
明明剛睡了七八個時辰,寧浣亭看來卻分明比上一次清醒時更為憔悴,他接過沛芙遞來的茶,輕抿了口潤過喉才道:“將桌上那疊書取來。”
少主寢室中總擺了好多書供他隨時取閱,普通人的書房也未必有如此多的書。沛芙本以為他是想趁著難得清醒過來,好好看會兒書,卻見他接過書冊後將疊在最中間的那本取出,直接翻到最後一頁露出一張折疊整齊的紙。
寧浣亭便拿起這張紙展開,細細地撫平。沛芙偷眼看到那紙上繪的是一幅疆域圖,卻分辨不出是屬於哪一片疆域的,隻能認出上麵依稀有大片的海卻極少有陸地。
沛芙在被分派到寧國公府前,曾見過一次大海。
那是暗衛傳習所的一次考驗,暗衛被要求在什麼樣的情況下都能絲毫不受影響地完成任務,因此大海也是必須克服並且戰勝的其中一種……明明是那麼湛藍的一片海,在陽光下閃著金色的波紋,那麼美,卻不知吞噬了多少同伴的生命。
她甚至記不清那時的自己究竟是怎麼活下來的,隻記得在最後通過考驗的時候,她回頭最後望了眼那片海,心中隻盼望有天能像那海麵上的海鳥一般自由飛翔。
“這是東海外一些島嶼的分布圖。”沛芙陷入短暫回憶之時,寧浣亭淡淡道,他的麵上帶著倦容,手下卻指著其中一些偏遠的島嶼,“這些,都是我曆年來派人出海摸索出來的一些尚未被人發現的島嶼,其中有不少適宜居住……”
適宜居住的意思是……
沒等沛芙領悟過來,寧浣亭繼續說道:“當年先祖因擁立之功而受封寧國公並受賜寧姓,之後寧國公府都秉持蹈光養晦的原則,幾乎不參與政事更不曾結黨,也因此得以維持了家族百年的安穩……然而在外人看來寧國公府目前依舊聖眷隆厚,其實卻正被提上了風口浪尖。若非今上已起了猜忌之心,又如何會將如此低調的寧國公府推到烈火烹油的位置上去?恐怕寧國公府一旦有個什麼行差踏錯便會……”
“虞立薰之前的話其實說的不錯。若非早已打定主意要對寧國公府下手,今上當初又怎會寧可將胞妹送去庵堂,也肯允下婚事?不過是為了將來寧國公府抄斬之日,不會連累長公主的性命罷了。他對自己的胞妹也就剩下這點慈悲了。”他伸手掩去一個哈欠,強打著精神道,“可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子若想對付誰,那是怎麼也逃不過的。所以多年前我便開始命人出海,意圖將全家遷往海外,隻願圖個太平安寧。”
他說到這裏,一個哈欠接著一個哈欠地打著,仿佛那困倦如洶湧而來的巨獸,正在逐漸吞沒他的意識。他哈欠連天完全無法保持往昔的優雅從容,連眼角都泛起了水光。
“沛芙,我不知道下一次醒來會是什麼時候,所以……”他雙手握拳強撐著看向沛芙,“所以我必須讓你知曉我的計劃,必要的時候,由你替我帶著寧家的人逃到這其中一座島上去,再也別回中原……”
辛苦地說完這幾句,他便又眼一閉睡了過去。甚至沒等沛芙問上一句:“你為什麼這樣信任我?”
沛芙低頭默默地看著手裏的疆域圖。暗衛的記憶力都是受過訓練的,其實隻要一眼便能記住這張圖,但她卻看了許久。直到破曉的光穿過窗棱照射到房內,她才輕歎了聲小心地將疆域圖放回原來的書中,再將書放回原位。
外間逐漸有下人早起的響動隱約傳來,沛芙飛身坐上房梁,低頭望著寧浣亭安逸的睡顏。
這一次少主清醒的時間,還沒有上次的一半長久。不知下一次他又會何時醒來?又能醒著多久?
就在這清晨寧靜的時分,原本憂愁地看著寧浣亭的沛芙,卻漸漸察覺了不對勁。外頭的響動竟越來越劇烈,遠處似乎有許多人正在吵嚷著什麼。在詩禮傳家的寧國公府內即便下人都是極懂禮數的,哪曾有過這般吵嚷的時候?
沛芙猛地從房梁上躍下,翻身出了院子。
潛行沒多遠,便見寧浣亭的貼身婢女正狼狽地朝這邊衝來,沛芙也顧不得暗衛不能見光的原則,躍出去一把拉住她便問:“出了什麼事?”
那婢女麵色慘白衣衫不整,聞聲也顧不得看來人是誰,便哭喊道:“有人告發老國公爺通敵叛國,方才禦林軍奉旨包圍了寧國公府,搜出了老國公爺與敵國的來往信件,寧國公府要完了!”
沛芙一怔間,婢女已掙脫了她的手,狼狽地衝向前方,看方向應當是打算試圖從後門逃脫。但若是寧國公府真的被包圍了,後門難道就能逃脫得了?
前院的喧囂聲正在漸漸席卷過來,沛芙閃身隱入暗處,果然不久便望見一隊禦林軍執戟朝內院過來。
進了內院,禦林軍為首的禦林軍統領喊道:“快快找出寧浣亭帶走!”
那氣勢洶洶地直呼寧浣亭名字的模樣,哪還有一分往日進宮之時,對寧國公世子的恭敬討好。這一隊禦林軍領命在內院中到處肆無忌憚地搜索,伴隨而來的還有寧國公府眾位下仆的哭喊聲,和各種撞擊摔砸聲,四下裏一片兵荒馬亂。
這變化來得太突然,老皇帝竟連讓寧國公府辯解的機會都沒給,直接下令抄家。看來少主說的沒錯,老皇帝早就對寧國公府有了猜忌,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便會毫不容情地出手抹殺這個百年功勳世家。
沛芙也來不及再多看,在吵雜聲中她迅速地向寧浣亭所住的院落掠去。
寧國公府的後院極大,越過後花園吵雜聲便小了不少,寧浣亭的院落內卻分明沒了往日的安逸氛圍。眾多侍女正慌亂地在院裏團團轉,有的在嚶嚶哭泣,有的卻在匆匆收羅金銀細軟準備找機會跑路。但這時候想跑路不過是天真的幻想。
房內原本沉睡著的寧浣亭仍未醒來,正被他的幾名貼身侍女慌亂地推著身軀,苦苦哀求:“世子!世子快醒醒!奴婢們要怎麼辦?”
然而侍女們推得再用力也是無用。他仍毫無知覺地沉沉睡著,原本玉雕般的容顏此時麵色泛青眼下青黑,就好似幾天幾夜未曾合眼過般貪婪地沉浸在夢鄉之中。反倒是他的身子因為被推得太用力,幾次差點要從床上滾落。
沛芙皺了皺眉,正要出去阻止,忽地外頭傳來兵刃交鳴之聲夾雜著幾聲喝罵,她聽得出那是寧浣亭身邊護衛在阻止禦林軍闖入院中。
那些推搡著寧浣亭的侍女們也聽到了這聲音,頓時嚇得個個四肢發軟抖如篩糠,也顧不上再去喊醒寧浣亭,便在地上哭著爬著要尋找隱蔽之處躲起來。
眼見刻不容緩,沛芙閃身撲向房內大床,一把背起寧浣亭便要離開。
寧浣亭卻突然輕嗯了聲,慢慢睜開眼,也不知是方才侍女們的折騰終究起了效果,還是他又一次睡醒了。他充滿倦意的眼掃了眼周圍,在看到毫無平日裏的教養哭喊著滿地爬的貼身侍女們時,他怔住了,而後猛地將眼睜大,似在傾聽外間的聲響。
不過兩三息功夫,他便又垂下眸子,已經明白過來發生了何事,臉上卻毫無驚愕,隻輕歎了聲:“終是來了……隻是來得比預期早太多,是我近日來疏忽了。”
若非近日蠱毒發作令他是不是陷入沉睡中,也不至於連防備都沒有就落入這樣明顯的陷阱中。而此時,他遷走家族的計劃才剛剛要開始實行,卻驟然接到聖上對寧國公府抄家的旨意。
“少主,別耽擱了,我先帶你走。”沛芙急急地要去拉寧浣亭。寧浣亭卻動也不動,眸色沉沉地望著房門外的天空,不知似在思考脫身的法子,還是在等待禦林軍的到來。
沛芙心急火燎之時,外間突然靜了靜,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我寧國公府百年功勳之家,世代沐浴皇恩,何曾敢有過一絲叛國的念頭?卻不知為何要橫遭此禍?”
竟是一直纏綿病榻的老寧國公的聲音,寧國公府遭遇如此危機,他已經無法繼續躺在自己院中養病,在下人們的攙扶下匆匆衝了出來。
“我寧氏一脈雖為功勳之後卻從不敢居功,百餘年來族中子弟不說有什麼功業,卻也都是循規蹈矩,以忠君愛國為家訓……為何聖上今日無端端聽信奸人讒言,連訊問都不曾便下旨抄斬寧國公府?究竟是何道理?說通敵叛國,又有何證據?”老寧國公的聲音因帶著極度的悲憤而顯得淒厲,說到後來由於氣竭而停下喘息。然而就算悲憤至極,他依舊說得句句在理,不曾對皇家露出一絲不敬之意。
外間傳來禦林軍統領的冷哼:“寧國公此言差矣,既然寧氏的家訓便是忠君愛國,那今日為何還要有此不忿之語?聖旨便在此處,方才也已宣讀過,為何還不好生接旨?要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好、好一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寧國公聽到這裏,哪裏還能不明白皇帝的真實意圖?不管今日被搜出來的與敵國的書信究竟是被哪方勢力栽贓,今上不過是想借著這個理由順勢鏟除寧國公府罷了。
寧國公聲嘶力竭地笑了幾聲:“我寧氏先祖當年隨太祖皇帝一起打下江山,膝下八子……戰死七人,唯餘一子得以延續血脈。太祖皇帝感念先祖功德,封其為寧國公並賜下寧姓。之後百年寧氏亦是忠君愛國,從不參與黨爭……但自聖上登基後,這數年來先是從無敗績的虞將軍突然戰死沙場,接著宮中皇後牽涉巫蠱之禍,連同所出太子公主及其娘家景國公府全數被賜死,之後又是遠在西南的西平侯被人揭出籌劃謀反,在搜出龍袍印璽之後被朝廷派軍剿滅……現如今,終於也輪到我寧國公府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