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禦林軍統領大喝著阻止寧國公繼續說下去,這次連對寧國公的敬稱都不用了,“你這老匹夫竟敢在此胡言亂語非議聖上的旨意?還不快給我綁起來!”後一句卻是對手下人說的。
隨即一陣甲胄的撞擊聲響起,卻是寧國公一把推開了來綁他的禦林軍。寧國公年輕時也曾帶兵衝鋒陷陣,雖然久病但力氣仍是極大。寧氏直到寧浣亭這輩才開始棄武從文,族中人也不再身居武職,便是意圖令猜忌心重的皇帝放下心來。但想不到便是如此,依舊不能保全寧氏一族。
“爾等豈敢!我寧秉均還輪不到你們這些雜碎來作踐!”寧國公吼了一聲後,外間驀然傳來一聲悶響,接著是一陣短暫寂靜之後的驚呼。沛芙聽到在這驚呼聲中,有清脆的當啷落地聲。
寧浣亭猛地從床上坐起失聲喊道:“父親!”他急切地從床上要爬起,卻因蠱毒發作後睡眠太久全身無力,又跌回了床上。
沛芙忙飛身上屋頂望了一眼,赫然望見寧國公已倒在一片血泊中,手中緊握根拐杖。卻是他方才將手中拄著的混鐵拐杖重重敲在自己頭上,死在了禦林軍統領手捧的聖旨之前,竟寧可自行了斷也不願以通敵叛國的罪名,被禦林軍綁去天牢,受此奇恥大辱。
沛芙自打進寧國公府後,除了第一日曾至寧國公所居院中向其見禮,之後便一直在暗處跟著寧浣亭,再沒與其打過什麼交道。想不到老寧國公竟會是如此性情剛烈之人。
她躍回屋中時,也不敢說出自己看到的情形,隻匆匆道:“少主,我扶你離開這裏暫避吧。”
勉強重新坐起身的寧浣亭卻自喊出那聲“父親”之後,一動也未再動,聰慧如他即便沒有親眼看見也猜到了自己父親的命運。鮮少有激烈情緒的他此時也不禁麵露哀傷,喃喃低語:“想不到聖上連這樣蹈光養晦的寧氏都不肯放過……”
“少主!”情勢緊急,沛芙不得不打斷他。
寧浣亭搖了搖頭:“我不能走。若是在此時逃脫,那便是畏罪潛逃,反而落實了寧國公府的罪名。”
他環顧房內,望見那幾名縮在角落和桌底瑟瑟發抖的侍女,輕歎聲:“幸好,我多年前就開始準備,今日雖事出突然,但寧氏少了我與父親也不至於傷及根本……”
寧浣亭臉上的悲痛逐漸被濃重的倦意壓迫,他強撐著伸手碰了不知床鋪的哪裏,床板便無聲無息地移開,露出一個黝黑幽深的洞口。
“這條密道可以通向城外……”他歎了聲,聲音澀然,“這樣的密道隻有寧國公和世子房中各有一條。”
沛芙輕輕地“啊”了聲,突然想到凡是百年世家,必定不會沒有為子孫準備後路。寧國公房中既然也有逃生的密道,自然也早就可以離開府中逃往他處,然而方才寧國公卻當場自裁於禦林軍手捧的聖旨之前,選擇了與這寧國公府共存亡……
心中升起不祥之感,沛芙伸手去拉寧浣亭道:“少主,我帶你下去。”果然她的手被寧浣亭推開。
“我身為世子,他們必然不會放過我。何況我蠱毒已深,本就命不久矣……”寧浣亭垂下頭去,果然如此說道。
寧氏一族乃是百年世家,雖然寧浣亭這一脈子嗣單薄,但其餘旁支人數加在一起至少千數,寧浣亭如果獨自逃生,又如何對那一千多條寧氏族人的性命負責?何況除了房內這幾名侍女外,還有眾多更為無辜的家仆侍女同樣困在這裏,將來等待他們的命運還不知是什麼。
他今日,是不可能走的。
寧浣亭雙眼又忍不住要合上,他猛地摳住了自己的手臂,摳出五道深深的血痕後,終於神智略微清醒。
趁著這片刻清醒,他竭力喊了聲:“事不宜遲,你們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走!”
四下裏在房內的侍女們畢竟是跟隨寧浣亭多年,此時見到有逃生的機會,紛紛向寧浣亭恭恭敬敬地行禮,然後抹著淚依次鑽入密道。唯剩下兩女站著不同,向寧浣亭拜倒哽咽道:“世子不走,奴婢也不走。世子不能少了服侍的人。”
沛芙看去認出那二女正是從前夜半時分曾私下議論她鄙夷她的那兩名侍女,想不到當此生死關頭她們卻願意放棄生路留在這裏,陪在寧浣亭身邊。不但是因為身為忠仆的一片忠肝義膽,更是源自對他的一片癡心。實在可歎。
寧浣亭揮揮手:“走吧,留在這裏也不過一條死路罷了。”
二女卻隻低泣不語,非但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反而站起身堅定道:“世子,我等願先行一步,在下麵繼續服侍你。”說罷,她們互看一眼,突然一個撞向房內柱子,一個撞向牆壁,頓時頭上血流如注,齊齊香消玉殞了。
其餘諸女見此竟也有所觸動,紛紛停下步子,連原本已鑽入密道口的都重新爬了出來,一同跪在了寧浣亭身前。她們先前還嚇得渾身顫抖,此時卻不知哪裏來了股勇氣,竟不畏生死起來。其中一女喊道:“奴婢身在寧國公府,受世子多年照拂,吃穿用度甚至不比別家的小姐差。既享了此福,今日主子有難我等又怎能獨自偷生?願舍去賤命一條,不論生死皆追隨世子左右!”說罷,幾女互相看了眼,目光都如此堅定。
寧浣亭見此歎息,也沒要求她們離開:“也罷,既然你們都有此決心,今日我們主仆便同生死罷了。你們先去院中守著,我尚有些事要處理。”眾女應聲領命出房,雖然身子依舊在顫抖,卻沒有一個再露出退縮之意。
房內轉眼安靜了不少,在外間激烈的打鬥聲裏,虞立薰費力地指著桌上的書道:“沛芙,替我這少主做最後一件事吧……希望你能將寧氏幸存的族人帶出中原,依此尋一處世外桃源,讓他們生活下去……”
桌上的書正是前不久寧浣亭同沛芙說起過夾著海域圖的那本,越是如此隨意地擺放,越是至今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然而這種如同交代遺言的語氣,令沛芙隻覺得眼眶微熱。
近來寧浣亭因蠱毒發作沉睡的時間一次比一次久,而每次醒來他所說的話,也一次比一次像在交代最後的遺言。那時候沛芙尚且還能抱著一絲希望,盼著他下次能再度睜眼醒來,如今卻無比真切地意識到,這次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我擔不起的……我這麼沒用,每次都要靠別人幫忙才能度過難關……”沛芙上前取過那本書,聲音帶著微顫,瞬間覺得這本書重逾泰山,燙得難以拿在手裏,忍不住跪倒在寧浣亭身前,“這樣沒用的我,又怎麼能擔負起延續寧氏血脈的使命……”
寧浣亭費力地睜眼望著她,沛芙依舊臉小小的,又圓又大的眼睛永遠水潤地好似要溢出水來,然而他卻從未曾見到這雙眼中真的流出淚水。
終究是名經過嚴苛訓練造就出來的暗衛啊……
他將自己的手覆在沛芙握著書的手上,眸中似有萬千言語,最終卻隻化為一聲歎息:“沛芙,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這樣的話,沛芙覺得自己幾乎一輩子都沒聽到過,然而她的少主今日卻臨危授予她那麼重要的使命,並且告訴她,他相信自己……
沛芙不禁反握住了寧浣亭的手,一股從未有過的感動令她聲音哽咽起來,衝口說出的話更是帶著從未有過的激動:“少主,為什麼要這樣信任我?你明知道我和絕情一樣,都是被聖上派來的……”
是的,傳習所出來的暗衛,其中有一部分是由皇帝親自指派。她是,絕情也是。表麵上是去各顯貴高官家中負責暗中保護,實則同時承擔著暗中監視這些家族的任務,一旦察覺有什麼異動便需及時向暗衛傳習所彙報。因為暗衛傳習所,最初本就是皇家設立的。
但是沛芙從不覺得自己能夠瞞過這個智慧超群卻蹈光養晦的少主,從他有時望著自己和絕情時那複雜幽深的眼神,便總會讓她升起一種他其實什麼都明白的感覺來。
“從你第一天進府時候,請求我允你改名叫‘柏沛芙’開始,我便知道你與別的暗衛是不同的。”寧浣亭果然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隻是伸手緩慢地撫摸沛芙的頭發,“所以有些事我總試著不瞞你,想給彼此一個機會……”
寧浣亭的話未說完,上方忽然傳來一聲輕嗤:“寧國公府遭逢大難,寧世子與小暗衛卻在這危急存亡的要緊關頭,還在房裏你儂我儂,倒是叫我這名正言順的世子妃情何以堪?”
這聲音依舊嫵媚中帶著絲嘲諷,熟悉得讓即便此時心情沉重的沛芙也忍不住想拋個白眼。她抬頭向上方望去,果然望見虞立薰不知何時坐在了這間房內的大梁上。他今日未穿世子妃累贅的服飾,隻一身輕便的短褐在身,一頭烏發也隻簡單地在頭上綰成個髻,卻依舊美得男女莫辨。
也是,府內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又怎能不被驚動,然後找來寧浣亭房中?
虞立薰未再多言,隻輕飄飄從房梁落下,站定在寧浣亭身前,望一眼那幽黑的密道洞口:“果然,我就知道這裏必然有逃生的密道。”
沛芙這才發現他語氣雖一如往常般討人厭,但神色中卻也多了抹不去的沉重。畢竟他作為虞將軍後人,多年前也曾遭到皇帝的打壓,家族離散血脈零落,自己也不得不離京去了偏遠的光州。而今當著此時此情他又怎能不觸景傷情,有物傷其類之感?
“你來了,那便好。”寧浣亭似早料到他的出現,指著那密道口淡淡道,“你們就從這裏逃出去吧……”
“果然,我就知道……”虞立薰望向寧浣亭,“你是不打算走了吧。”
這屋內他與寧浣亭都不是愚笨之人,隻是望了寧浣亭一會兒,虞立薰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轉身一把拉起沛芙:“既如此,我便帶著小暗衛一同逃了。放心,你若死了,我是不會為你守寡的。”到最後,他也不忘苦中作樂調侃一句。
“不用你守寡。”寧浣亭嘴角彎起似露出了一個笑,他疲憊地躺在床上,望著沛芙忽然道,“沛芙,其實我一直想說……那一夜拜過天地之後,我覺得便就這樣以你為妻,也是不錯的……若來世能再見,不妨你便嫁給我吧。”
什麼?沛芙瞪大眼望向他,卻隻見到寧浣亭那雙向來如水墨丹青般沉靜美好的眸子,漸漸合上,又沉睡了過去。
他這一次閉眼,也許下一次睜開,真的是來世了吧……
沛芙捂住嘴,覺得眼中有什麼熱燙的東西要急於湧出來。
“走吧!”虞立薰用力拉住沛芙,在越來越接近的兵刃交擊聲中,飛快地躍進密道中。落下去的瞬間,他反手將扣在掌心的扳指彈向床畔,密道便又無聲無息地合起,不留一絲痕跡。
通道很長很長,仿佛沒有盡頭般,他們走了不知多久。若非兩旁都綴有夜明珠,在這樣幽深寂靜的空間裏,簡直能讓人發狂。沛芙一手緊緊抱著夾有海域圖的書,一手被虞立薰緊握住,耳邊隻有他們兩人的腳步聲回響著。
四周越來越冷,他們身懷內力並不懼寒冷,然而內心對溫暖的渴盼卻越來越強烈。他們交握的雙手,不由自主越握越緊。
這樣長久的一條路,便似用了一輩子去走一般,那麼漫長。等到重見光明的時候,她望向身邊虞立薰那張絕色的麵容,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而這種感覺令她對虞立薰竟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依戀。
她不由望向虞立薰,如同第一次見到他一般。明明是美得雌雄莫辯的美人,側顏卻棱角分明,仿佛隱藏著從未展現人前的孤傲和倔強。
出口處,是京郊一所不起眼的小屋,屋內陳設簡陋,隻有一桌一椅一床,全都覆蓋著厚厚的灰,像是許久不曾有人居住。
虞立薰也不管那些灰塵,直接往床上一坐,卻未曾放開沛芙的手,沛芙隻得在他身旁坐下。這一坐下,才發現自己真的乏到了極點,然而憶起之前發生的事,沛芙卻又毫無睡意。轉頭,她赫然發現虞立薰竟一直在看著自己,不由被那眼神嚇了一跳,他那眼神仿佛怕看一眼便少一眼般,令沛芙心頭一揪。
她剛要張口,虞立薰卻先輕笑了聲:“剛才真怕你要留下來陪著他送死,畢竟你是個傻到不可救藥的小暗衛。”說著他放開了沛芙的手,站起身來,“現在放心了,你這小暗衛啊,接下來就乖乖依了你家少主的吩咐,去找個世外桃源好好過日子吧。”
“那你呢?”沛芙也站起來。
“我?”虞立薰回過頭來,又是那種帶著輕嘲和戲謔的笑,“我自有我的打算,比如可以悄悄回我那將軍府去睡上一覺……”
“然後去施行你的計劃?”沛芙幾步上前,伸手想抓住虞立薰的手,卻被他閃身讓過。
她不由急道:“你總說我傻,可你自己呢?都這時候了,你以為自己的計劃還能順利實施嗎?你現在回京不是自投羅網?”
“但我也不可能隨你走。寧浣亭出事,不代表我就要暫停我的計劃。”虞立薰語氣不變,但其中堅定不移的意味卻如此明顯,“我知道事情有變,畢竟,最近沒人見到絕情,不是麼?”
沛芙聞言悚然一驚。是了,最近絕情去了哪裏?
她的手不由握緊,眼中卻仍帶著企盼:“郡主,你這麼聰明,何必堅持一個注定會失敗的計劃?不如就這樣離開,將來也許能積存實力……”
她的話沒說完,便被虞立薰打斷:“將來?到那時,朝中還有幾名股肱之臣活著?不,也許那時外族蠻夷早已入侵,能騎在我漢人的頭上拉屎了!”
他俯下身去,輕輕沿著沛芙的眼眶描繪她圓潤的眼睛,聲音變得那麼輕柔:“沛芙,說真的,我還沒到離開這裏的時刻。有些事,就算明知有去無回,我也是必須去做一做的……那樣總比永遠沒人去做要強些。何況,就算我同你走了,這輩子也過不了自己心頭這關。”
你究竟打算做什麼?你的計劃究竟是什麼?
沛芙張嘴想問,但是下一刻她的話未出口已被虞立薰用唇堵住了。
那一吻如此溫柔纏綿,仿佛要將虞立薰從未說出口的情意,都在此刻通過這種方式盡數傳遞給她。
然後未等沛芙回過神來,虞立薰忽然猛地放開她,推開屋門便飛身離去,再沒有回頭顧望。沛芙匆匆趕到門外,卻哪裏還能望見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