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其實離海邊不算遠,沛芙走不到一個月,便到了港口。
她在途中便發現那份海域圖的背麵還有一段字,是個港口附近的地址。依照地址找去才發現,原來寧氏族人早被寧浣亭暗中遷來不少,就隱姓埋名住在這港口附近的城鎮內。而港口早已停著寧浣亭私下準備好的幾艘海船,幾乎什麼都不用沛芙費心,隻需要她提供海域圖就能成事。
水手、幹糧、淡水……各樣必需品不過花了幾日便備齊,甚至水手也是寧浣亭早已安排在港口附近,曾經奉命出海尋島的其中幾人,都有數十年航海經驗。
沛芙霍然明白,當日寧浣亭其實早安排好了一切。所謂托她安排寧氏族人出海,不過是誆她離開他去逃生的借口罷了。
這期間曾傳來了老皇帝遇刺的消息,據說當場捉獲刺客,為首一人已被打下天牢,預備審理之後問斬。這刺客,除了虞立薰還能是誰?但事實上,他又真的是刺客嗎?然而不管真相如何,沛芙知道他的計劃一定是失敗了。
真是……活該!
海船慢慢駛離港口時,沛芙望著蔚藍的天空和白雲間嬉戲著的海鳥,忽地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又縱身躍回岸邊。
她抬頭望向遠方京城的方向,目光中首次露出了義無反顧的神色——她也還沒到離開的時刻。
天牢,其實隻是個統稱,是曆代專門關押朝廷重犯的地方。本朝的天牢所在之處地勢險峻、機關重重,屬於易守難攻之地。
沛芙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天摸到這樣一個地方去。
這裏陰暗、潮濕,還隱隱散發著血腥味,永遠不見天日更見不到生的希望,就好像自己十多年前一直待過的那個暗衛傳習所一樣,令人有種密不透氣瀕臨死亡邊緣的窒息感,絕望能輕易充斥心靈。
她深吸了口氣,輕而易舉地點倒了天牢外的幾名守衛。巡邏隊伍再度經過這裏還需要一炷香,她飛快地躥了進去,在向著漆黑的通道盡頭飛奔。兩旁灰暗的牆壁如同過去的噩夢般,紛紛向她撲來又漸次朝她身後倒去,她隻是不停地加快速度向前衝著,仿佛想靠這樣的速度擺脫一些糾纏了自己許久的東西。
但是她很快又不得不停了下來,因為前方有人正等在那裏。就算四周那麼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但沛芙還是能感覺到那種熟悉的冰冷氣息。
“絕情……”她望著前方的黑暗,怔怔地喚了一聲。
隨著這一聲響起,四周的靜寂驟然被打破,隨之而來的是風起般的呼呼聲,兩旁突然亮起許多火把。那仿似風吹過的聲響,正是這些火把被點燃時的聲音。天牢漆黑的通道突然亮得恍若白晝。
沛芙環顧四周,輕歎了聲:“是啊……天牢這麼重要的地方,怎麼可能如此安靜。連照明前路的燈火都沒有的話,又怎麼能隨時查看囚犯的情況?郡主說的沒錯,我又傻又呆,根本就不適合當一名暗衛……”
她望向前方,那一身從頭到腳被黑色籠罩的人,不是消失了許久的絕情,還能是誰?
而兩旁火把下方鬼影憧憧,但沛芙一眼就能認出,那些隱於陰暗處的人影並不是鬼,卻比鬼更可怕。
沛芙記得他們還有個十分形象的外號,叫什麼來著……對了,好像是叫“十六夜叉將”,是暗衛傳習所中專門負責維持傳習所規則的組織。傳說他們也是傳習所中比羅刹更為心狠手辣的角色,凡是有犯事或叛主的暗衛,一旦落在他們手裏,那絕對是比死一百次還要痛苦。
她禁不住輕笑,許是跟隨虞立薰時間久了,她這一笑中帶著幾分嘲諷,看來與虞立薰那麼神似。她就這麼嘲諷地輕笑道:“想不到為了看守區區天牢,竟然動用了十六夜叉將和最頂尖的暗衛。便是當年轟動一時,被虞將軍虜獲回京的番邦王族,也不曾有此待遇吧?”
絕情唯一露在外麵的雙眼依舊那麼冰冷,猶如暗夜裏的寒星,渾身靜靜散發出來的肅殺之氣,令人不寒而栗。他的聲音也仍是冷得冰寒刺骨:“絕塵,你為何來?”
他喊自己“絕塵”,這個久違的稱呼代表了她作為暗衛的身份,喊出這個代號的同時,也意味著絕情否決了他們十多年的同僚情誼,此時與她隻是立場不同的兩個暗衛。不過,這十多年裏,嚴格來說她與寡言少語極少現身的絕情之間,又哪來的深厚同僚情誼?
從兩旁十六夜叉將的眼神便能看出他們的想法:作為背叛了傳習所和皇家,潛逃多時的叛徒,竟也敢來此?
所以她也決定與其對這些沒有情感的暗衛說廢話,不如來點更直接的。
“想來,便來了。”沛芙雙手慢慢垂下,隱在雙臂間的劍便落在了手中,“有人說的沒有錯——這世上有些事,雖然明知有去無回,但若是不去做的話,可能會一輩子都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她說著抬起頭,純淨的明眸中反射著火把光芒,看來比往日多了分妖異。
四下裏光影變幻如群魔亂舞,那是十六夜叉將在做出備戰的姿勢。
這一戰,沛芙是必輸的局麵,也許迎接她的不僅僅是死亡,而將是她無法想象的煉獄。
但是就算如此,她也願為那些珍惜過自己的人一拚。隻求一個不悔。
“動手吧!”她從未有一刻這樣冷靜過,雙目緊緊注視著對麵的絕情。隨著她的話出口,她手中的雙劍也舉了起來,欣然地迎接自己結局的到來。
“退下。”絕情卻突然冰冷地喝了聲。
兩旁的十六夜叉將顯然怔了下,齊齊喊道:“修羅?”
修羅?那不是傳習所最高統領的外號?
沛芙也愣住了,不可置信地望向絕情。
什麼時候……他成了修羅?
須臾,她覺得自己明白了些什麼,臉上的笑卻越發充滿了嘲諷:“少主出事的時候,你在哪裏?是不是那些通敵叛國的信,是你安排的?是不是你通過這樣的栽贓手段,立了大功,所以上頭才升你為新一任的修羅?”
絕情卻沒有回答她,隻冷冷對立於兩旁的十六夜叉將道:“退下!不用你們插手。”他說著將自己手中的劍緩緩拔出。
暗衛傳習所內一向令行禁止,十六夜叉將再不敢多言,無聲無息便隱去了身形。
通道內轉瞬便似隻剩下絕情與沛芙二人,但沛芙知道,隻要這裏稍有異動,他們還是會在最快的時間內出現。而她麵前的,是暗衛中最頂尖的絕情,天下又有誰能是他的敵手?
絕情手中的劍反射著火光,如同天界的神器一般,似要在下一刻將沛芙劈得灰飛煙滅。
“絕情。”沛芙臉上毫無懼色,向他慢慢走近。
通道方才看來很長,但走到絕情麵前卻又顯得那麼短,一步、兩步、三步……最後她在離絕情極近的距離處停下,握緊了手中雙劍,雙目卻始終未離開絕情的眼睛。
他們就這樣對視了良久,沛芙終於又笑出聲來,這樣的笑聲卻還不如哭聲好聽:“我知道……我知道你為什麼要讓他們退下——因為你要親手殺了我,因為你心底一直都在恨我!”
絕情聞言似乎震了下,刹那間回憶起了什麼,眼中有了短暫的失神。
就趁著這樣短暫的機會,沛芙迅速舉劍向著絕情飛身刺去。
下一刻,一連串快而清脆的兵刃交擊聲,在這安靜空曠的通道中響起。沛芙將自己的雙劍揮舞到了極致,便如同兩團瞬間盛放出最美姿態的銀色花朵,美得讓人驚歎。然而這兩朵花剛剛盛放,便驟然凋謝了。
通道內又響起兩聲“當啷”聲,方才還在沛芙手中綻放的雙劍已落在了地上,而沛芙的胸前卻綻放出了一朵鮮豔血紅的花。
她的臉上甚至還帶著尚未來得及收起的笑,身子已慢慢滑落地上。
實力終究差了太多……絕情雖然失神,卻反應依舊極快,隻是下意識地反擊便令她再無還手之力。這是絕對實力的壓製,即便江湖排行第一的殺手組織中最厲害的殺手,都無法在絕情手底走過五十招,又何況是她呢?
她忍不住輕歎了聲。不管怎麼說,她盡力了。
她想起了寧浣亭。這個溫和淡雅的少主,平日裏很少差遣自己。原本以為他是因為覺得自己太沒用,但是當她偷偷抱了床被褥放在每晚待的橫梁上後,就算長久不去打理,也會發現藏在橫梁上的被褥永遠是幹淨整潔的,還時常能聞到上麵剛曬過太陽的溫暖氣息。
她才發現,這個少主並沒有因為她隻是個影子般的暗衛,而像別的主子那樣不把自己當人看,甚至一直在不著痕跡地照顧著自己。可明明她才是負責守護他的人啊。
還有虞立薰……一開始相遇覺得他真是個刁蠻的郡主,很快發現他竟然還是男扮女裝,連累少主一起冒著欺君之罪的危險。
真是個討厭的家夥……
為了報複他的捉弄,她以替他試毒的名義故意將他的膳食吃個大半,讓他隻能吃自己的殘羹剩飯。但沒想到,他這個應當是凡事講究的人,卻不以為忤,甚至後來每頓都會喊她來“試毒”。她雖然時常迷糊,但並沒有傻到不知他這是故意要自己這個原本三餐馬虎的暗衛,也能每天正常地用飯。
再後來,他常常一次又一次問自己願不願意獲得自由?願不願意去過正常女子的生活?找個良人,過上相夫教子歲月靜好的日子?
其實她何嚐沒有想過?但對於暗衛來說,自由,真的是一種極為危險的東西,它會讓人寧可鋌而走險去爭取,最後卻往往失去的代價是生命。
她的命很寶貴,所以她從不敢去奢求自由。
當虞立薰問起的時候,她便假裝聽不懂來掩飾心頭劇烈的跳動。直到他吻上了她,那個瞬間她忽然明白了,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前赴後繼地想要爭取自由。
因為哪怕隻有片刻的自由,能與心中的那人相守在一起,便是九死也無悔了……
沛芙感覺到自己被絕情托起了身子,也許他正打算將垂死的自己交給十六夜叉將處理。
“對不起……”血不斷地從她口中流出,令她口齒不清,但她還一句話想說。
這句話埋在她心底很久很久了:“對不起……都是因為我,阿芙沒能活著出去……”
暗衛都沒有名字,他們大多是來自各地的孤兒。在正式通過考核成為暗衛之前,他們的名字隻有一個數字,這個數字按照每季的考核排名而定。
沛芙是永遠的第十七名,總維持在一個不拔尖、卻又不致於被淘汰的排名上——那些優秀的,會被送去接受更嚴苛的訓練,而被淘汰的,都早已不在人世。
她的同伴們在暗衛中最新一期的排名分別是二、十、十二,但他們互相之間的稱呼,卻還是用以前的小名:阿芙、阿柏、阿沛。
唯獨她從有記憶起就是個孤兒,所以她不記得自己的名字,最後還是阿芙替她取了個名,叫小塵。
阿芙說:“塵,久也。塵邈久遠……即便在此泥沼之中,我們也要時刻保持自身靈魂的高潔,絕不隨波逐流,讓內心的芬芳保持長久不歇。”
阿芙那麼說的時候,她呆呆地望著不知道說什麼好,半晌兒才佩服道:“阿芙,你也才多大……這麼有學問,你真的是孤兒嗎?”
聽到這麼問,阿芙苦笑著搖搖頭:“曾經家中為我請過西席,教授過一些……後來……”她的聲音低落下去,仿佛回憶到了什麼可怕而悲傷的事,溫婉的眸中充斥悲傷,“後來……他們不要我了……”
這是向來足智多謀仿佛世上永遠沒有什麼事可以難倒自己的阿芙,第一次露出這樣孤寂的表情。自那以後,她再也不敢問關於阿芙身世的話了。
她們此時在這座陰森的山穀中已經待了十二天。就在十二天前,所有接受訓練的人都被丟進這座山穀中,被要求互相廝殺到最後一刻,一個月後隻能有一半以下活著的人出去。
“多傻的要求。”那時候阿芙便嗤之以鼻,“他們必然是覺得就算我們自己不想動手,也定會有其他想活下去的人對我們殺過來,以爭取生存的機會。但是,我們為什麼不找個隱蔽的地方藏起來?反正暗衛首要的不就是要學會隱藏自己麼?”
於是他們在一片喊殺聲中,悄悄地退了開來,在山穀裏尋到了隱蔽的一個山洞,躲藏在了裏頭。
就這樣一直過去了十二天,都是平安無事,而外頭的廝殺聲則漸漸消歇了下來。
“應當是最傻最弱的那些人已經被幹掉了。”阿芙判斷道,“現在起,大家要小心,剩下來的都是武功頭腦都不差的,隨時有可能被他們發現我們躲藏起來,然後追蹤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