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芙覺得人真是很神奇。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竟然能回憶起那麼多事。
她還記得後來自己終於成了真正的暗衛。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傳習所偷了三個夥伴的骨灰,埋在了郊外的一棵大榕樹下。
再後來啊……當她被派到寧國公府,見到那個渾身好像散發著光輝仙人一般的寧世子時。她直接跪在了地上,對那正翻看她資料的淡雅少年,請求道:“少主,屬下今後可以叫柏沛芙嗎?”
她隻想叫柏沛芙這個名字,因為她要替阿柏、阿沛、阿芙他們三人的好好活下去。
過去的訓練生涯就像一場噩夢,後來的暗衛生涯則更似一場幻夢。
然而,現在她為何又身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空間之中?
多麼熟悉的場景……仿佛這十一年來,她從未離開過傳習所。
那些關於寧國公府的事、神仙般的寧世子,還有美得男女莫辨的虞立薰,不過是她訓練到疲憊至極時,偶然做的一場短暫的夢而已。
醒來,依舊身處傳習所那令人窒息的密閉空間中,等待她的,依舊是於生死線上的掙紮。
可是,哪怕隻是一場短暫的夢,卻真的太美太好了……讓人都舍不得睜開眼回到現實中了呢……
沛芙嘴角露出一抹笑。
直到此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對虞立薰的感情,那與初見寧浣亭後的心動不同,是一天天一點點的從心內萌動出來的。
隻要想起他,她就會忍不住感到喜悅。與他一起時,她會覺得每一天都不再那麼漫長。
也正因此,她才越發感受到當年絕情失去阿芙時的悲痛之深。
她費力地睜開眼,借著微弱的光線,望向對麵那個渾身漆黑的男人:“對不起……”
“絕情,我知道你心裏一定非常恨我……你一定覺得我才是……那個應該留在試煉穀裏的人。”她拚著最後一口氣說道,“是我……奪走了阿芙活下去的機會……所以,對不起……”
對不起,害死了你愛的人。
其實自己早就該死了,是夥伴們將活下去的機會讓給了她。
但是現在……對不起,夥伴們,我已經沒辦法繼續活下去了。
絕情冰冷幽深的眸子閃動了下,看著眼前那雙圓潤靈動的大眼睛慢慢合上,就好像將整個世界摒棄在了軀殼外麵。
他的身子突然顫了下,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撫向她閉合的雙眼,仿佛想抓住什麼。
從很久以前,他便一直疑惑,為什麼那樣一次次陰暗殘酷的試煉之後,眼前的少女還能露出明媚燦爛的笑容。就好像一株野草,無論經曆怎樣的風吹雨打,都依舊能在春陽下再度綻出翠綠的生機。
又為何……在從試煉穀中生還後,雙眼顯得那樣空洞,好像忘了將靈魂從那座屍橫遍野的山穀中帶出來。
明明她才是生還的那一個,不是麼?
他突然一把托起沛芙,沉默地走向天牢內。兩旁隱匿的十六夜叉將閃身出來,跪地提醒道:“修羅。”
絕情並未理睬,隻是徑直走入天牢的最底部。這裏其餘的囚犯早被清理幹淨,專門用來關押那通敵叛國的寧國公府世子,和欺君犯上的假郡主虞立薰。
他們被關在兩間相對的囚室內,一個被下半身浸在水中忍受水蛭吸咬,一個被倒吊起來承受全身血液逆流的痛苦,此時都已陷入昏迷。
絕情托著沛芙的身子慢慢地走到他們的囚室門前,在他身後淌了一路的血,都是沛芙的。
這個總是有些嬌氣的無用暗衛,此時流了這麼多血,卻再也不會喊痛了。
絕情將她的頭輕輕抬起,麵朝身旁的囚室:“看,這裏有你想救的人,也有你心悅的人……為何不睜眼看看?”
他首次說出那麼多字,懷中的小暗衛,卻也同樣無法再用閃閃發光的大眼,驚喜地喊:“僚友,原來你能一口氣說出那麼多字!”
絕情沉默地站在囚室前,抱著懷裏的少女。
囚室內,是兩名奄奄一息的人。
囚室外,是正在漸漸失去生機的人。
不管內外,再沒有人出聲。整個世界仿佛都在瞬間陷入了死寂的深淵。
一種刺痛猛然在絕情的心底蔓延出來,令他的心揪了起來。
天牢內不知從何處刮來的夜風,仿佛夾帶著槍林箭雨,呼嘯而過。
暗夜依舊如昨,吞噬著萬事萬物的光明。
但在這一瞬,天牢中這個沉默寡言渾身散發著冰寒氣息的人,心中卻在漸漸地發生著某種變化。
他突然低頭在少女的耳邊輕語:“小塵、小十七,其實,阿芙她,隻是我妹妹……我唯一同母的妹妹……我……從未怪過你……”
這也是一句,他很久前就想說的話。
在她每一次望著遠方麵帶悲傷和懷念時,在她每一次用帶著歉疚的眼神偷偷望他時……
直到如今,他才猛然明白為何自己會總想對她說這樣一句話。
起床用什麼樣的身法最好?
鯉魚打挺?烏龍絞柱?
作為一名劫後餘生的暗衛,沛芙決定隨意。
明媚晨光裏,她雙腿屈起腰部一扭,便要從床上翻身而起。下一刻,她捂住腹部縮了縮身子,痛哼著滾落地麵,滾地葫蘆般一直滾到門邊才停下。
耳邊隨即傳來一聲輕笑,她抬頭便望見了正蹲在窗邊挑菜的虞立薰。
虞立薰難得又換回一身男裝,此時放下手中挑了一半的菜,衝她搖頭歎氣:“起個床都能滿地滾,你啊……”雖然歎著氣,他卻分明在笑,笑容不是往常的那種嫵媚撩人,而是一種欣喜萬分的笑。
這樣的笑容,近來沛芙每日醒來都能瞧見。她昏睡了九天後,第一次睜眼便看到虞立薰這樣激動又欣喜的模樣,仿佛重要的東西失而複得那般。
雖然近來日日都能看到這樣虞立薰,但沛芙還是呆呆地望了他一會兒,眼睛都忘了眨一下。不得不承認,雖然他笑得有點傻,卻依舊風情萬種,讓人移不開視線。
“滾在地上也不知道爬起來,果然傻。”虞立薰又搖搖頭,“早飯熱在灶上,你自己去取吧。”說著他又垂下頭去認真地挑菜,沛芙隻能望見他長長的睫毛在臉上的投影。
他的臉上還有尚未褪去的鞭痕,原本白皙修長的手指上全是斑駁的傷痕,那斷了一截的小指未戴護甲,此時看來那麼醒目。
沛芙從地上站起身,卻沒有走向廚房,而是向前幾步,然後猛地撲上去抱住了虞立薰:“不是夢啊……”
他的身體那麼溫暖,他的肩膀堅實如同一個能躲避風雨的港灣,他指間沾著的菜葉清香,一切都告訴她這是真實的——並不是一個夢。
“當然不是夢,你呀……”虞立薰帶著歎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明明是腹部受傷,卻搞得像腦袋受傷一樣……”雖然這樣說著,他的手卻也環緊了沛芙。
“見過傻的,沒見過像你這麼傻的……”雖然依舊是挖苦的話語,他的語氣卻那麼溫柔,依稀還帶了絲埋怨,“明知不敵,你卻還傻傻地去送死。以為這樣做會有人獎賞你嗎?”
沛芙聽著他說到這裏,忍不住放鬆地笑了:“真好,會挖苦我、嘲笑我的郡主還在這裏……真好、真好……”她的聲音有著因重傷初愈長久未曾說話造成的沙啞。
笑了兩下,腹部劇痛加劇,她便笑不出來了。
虞立薰察覺了她的異樣,慌忙一把推開她,等仔細查看了她腹部的傷沒有崩裂後,才鬆了口氣。他將沛芙從地上扶起躺回床上,倒了杯水遞給她:“你這傷勢還沒痊愈,要笑以後隨你笑,現在還是注意著些。”
說著這樣話語的虞立薰,自身的傷勢又何嚐恢複了?
沛芙握了握他的手,才躺了一下便又從床上站起:“我去隔壁看看少主。”
寧浣亭就躺在隔壁房間的木板床上。他神態安詳嘴角輕輕勾著,似正沉浸在一場美夢中。依然如同從前的每一個清晨,沛芙從梁上偷偷望見他時的樣子。
沛芙走到床前,仔細看著他的睡顏,心中卻一點都沒能放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