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多前的玉微瀾剛接任邀月教主的位子,千機毒指剛剛煉至三層,臉上還沒有這些疙瘩和膿包,也還沒有醜到今日這般讓人一見就吃不下飯的地步。
那時的她對於邀月教主這個身份,還沒有多少認知,總是喜歡偷偷溜下歌月山,去山下的小鎮聽戲或者偷渡些話本帶回教中看。
那會兒,她最大的夢想是有天能像話本裏講的那樣,遇上一個好心眼兒的阿牛哥哥。他或許長得不會有多好看,但他一定憨厚老實,是個做事勤快能好好過日子的人。
他也許會像自己經常看到的那些村民一樣,笑著喊她:“阿妹。”
他們會一起過著平平凡凡與世無爭的日子,每日隻圖個溫飽便覺得滿足,看著兒女健康長大便覺得幸福。
沒有江湖險惡,沒有爾虞我詐,更沒有你死我活的爭鬥。
到了垂垂老矣的時候,她會倚在阿牛哥哥的懷裏,一起坐在夕陽下的籬笆門前,體會那歲月的靜好……
可是懷著這樣夢想的玉微瀾,有一天卻在小鎮上遇到了一名紅衣勝火的少年。
彼時正值日暮時分,還隻有十四歲的玉微瀾正蹲在茶棚的邊上,嘴裏叼著根糖葫蘆,眼巴巴地望著正收拾了吃飯家夥準備打道回府的說書先生,一臉的依依不舍。
那名少年一身絢爛紅衣,在布滿紅霞的黃昏出現,不知是他渲染了天邊的雲霞,還是雲霞的燦爛落在了他的身上,讓人有種灼眼的錯覺。他騎在一匹神駿的白馬上,卻更像坐在雪白的雲端,就那樣從天而降般飛馳到她的麵前。
“姑娘,請問此處可是歌月鎮?”少年在馬上微微俯身,約莫十六七歲模樣,英氣俊美的麵容尚帶著些青澀,眉宇間卻充斥著飛揚、自信,還有少年人特有的一絲傲氣。
心裏猶在牽記著剛才說書先生所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鴛鴦蝴蝶夢般傳奇的玉微瀾,在那一刻眼睛都亮了,傻傻地便脫口而出:“你是我的阿牛哥哥嗎?”
少年怔了下,隨即露出一個清朗的笑,回答她的聲音也如這個笑容一般清亮:“在下的名字中不帶‘牛’字。而且騎的也是馬,不是牛。”
她有眼睛,當然知道他騎的是什麼。
雖然差不多兩年後天下間還真的出現了一名騎著牛晃蕩的武林人士。傳聞中那個一身異域風情由裏到外全是毒的五毒教聖女,甫到中原遇上剛從萬鬆書院求學歸來,有天下第一美男子之稱的世家子弟秦卿,便開始了纏纏綿綿的追求路,而把原先稱霸中原武林這一偉大目標徹底忘到腦後去了。
但此時的江湖上,至少近五十年都不曾出現過名字裏帶“牛”字或者騎著牛的少年俠士了。
好吧,是自己犯迷糊了。
玉微瀾搖搖頭,忍不住失望地歎氣,嘴裏則一順溜地開始回答:“這裏確實是歌月鎮,小哥你要喝茶就在前方五步有茶棚,用飯可以策馬前行五十步,打算住店的話往西麵穿過兩條街抬眼就能看到……”
少年笑著打斷了眼前一副知無不言模樣的“好向導”:“姑娘,這歌月鎮附近是否有座歌月山?”
“歌月山?小哥你要去那種地方做什麼?”玉微瀾學著說書先生的模樣,做出一副大驚小怪的誇張表情來,“這鎮上的人可都傳說那山上鬧鬼,小哥你可別以為自己會點功夫就連鬼怪都不怕了,之前那裏可是去了好幾撥看起來比你凶狠幾倍的漢子,結果連山路都沒摸到就栽了。小哥你年輕輕的何必想不開,既然來了此處不如吃點好的喝點好的。”
她信手向北邊方向一指,衝他咧嘴笑道:“我們這小鎮雖小,但吃喝玩樂的地方還是應有盡有的,小哥你不如去鎮北的平康裏瞧瞧,好好享受一番人生?”
平康裏是從前朝便開始流行的對於某種風流蘊藉之地的代稱。不過這小小歌月鎮雖然也有那麼一處地方,論起裏麵那幾個的姿色來,卻不得不讓人懷疑若眼前這位長相俊美的小哥真去的話,到底算是誰占了誰的便宜還未可知。
少年依舊帶著微笑搖頭:“你這小丫頭古靈精怪的,問你個路你卻繞東繞西,平康裏那種地方豈是一個姑娘家好隨便掛在嘴邊說的?”他說著從懷裏掏出錠碎銀,丟給玉微瀾,“這個拿去。在下就是去那山上斬妖除魔的,這回你總該願意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了吧?”
“小哥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是這麼貪圖小利的嗎!”玉微瀾義正辭嚴地斥責了聲,手裏卻不客氣地將碎銀收進自己兜裏,同時眼角飛快地瞟了眼他腰間懸著的那把看來很是不凡的寶劍,這才又複笑眯眯地對他說道,“剛才小哥問的沒有錯,從歌月鎮出去向東十裏,便是歌月山所在。”
她的話音一落,那少年向她拱手謝過,便一提馬韁策馬向鎮外飛快地馳去。
玉微瀾目送那瀟灑的身影遠去,慢慢又將手中糖葫蘆塞進嘴裏,坐在原地眯著眼睛品嚐。這話本之中大部分女主角為展現自己純真一麵,而流行在男主角麵前吃的糖葫蘆。不得不說,也不知是否小地方出品的關係,味道太酸甜得又不夠,頂多也就能讓人體驗一把話本重現的感覺。
她吃得很慢,等糖葫蘆吃到最後一顆時,小鎮的天早就黑了下來。而從鎮外漸漸傳來的那個急促的馬蹄聲,則讓她本就眯著的眼微微地彎了起來。
一個多時辰前才離開的紅衣少年,衝破夜色又縱馬回到了小鎮的街上,俊美的臉上尚帶著幾分行色匆匆。
玉微瀾已經歡快地一躍而起,迎了上去:“小哥,此番可有除了幾隻妖幾隻魔?”
少年望見她,勒住馬極其靈巧地恰好停在她麵前。
“說來奇怪,方才我找到了歌月山,卻怎麼都沒法找到上山的路。”少年的臉上露著疑惑,“不管我用什麼方法,哪怕是從最陡峭的地方上去,卻總是不知不覺就回到了山腳下。”
歌月山上有邀月教曆代陣法高手經年布下的奇門陣法,一重套著一重環環相扣,又豈是一個初出江湖沒多久的少年俠士能輕易解開的?
玉微瀾心中暗笑,臉上露著惋惜:“可不是,就連我們鎮上的人都是這樣,從來沒有誰能有辦法爬到山上,總是走著走著又下了山,就好像遇到了鬼打牆一樣,所以才會傳出來那山上有鬼怪的說法。”
“這麼說來,連你們鎮上的人都沒有上山的辦法了?”少年聽到玉微瀾的話,明顯有些失望。
玉微瀾卻搖了搖頭,裝出為難的神情,煞有介事地欲言又止:“也不是沒有……”
他本就明亮澄澈的眼睛頓時更亮了,動作利落地翻身下馬向她催問。
但是玉微瀾卻在他的催問下,依舊吞吞吐吐了半天,問了句:“給你指路有什麼好處?”
他想了想道:“我隨身的錢銀雖然不多,但是可以全都給你。”
玉微瀾搖頭歎氣:“銀錢這種東西雖然多多益善,但我目前並不需要那麼多。”
少年又想了想再道:“不瞞姑娘,在下乃是八派聯盟中武當派的掌門大弟子李琅軒,此行乃是為了前去鏟除為惡多年的邀月教教主。隻要等我此番順利上山鏟除了那邀月教主,便報知師門和八派,到時候必有重謝給姑娘。”
想不到他便是近來武林中大熱的人物李琅軒,傳說他天資聰穎根骨極佳,乃是武當掌門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八派中同輩人的楷模和領袖人物。傳說他一出江湖便令前來挑戰的西域狂客铩羽而歸,又斬了江湖中臭名昭著的鱷龜雙煞,還一人一騎殲滅欺男霸女的黑風寨,還……
總之眼前這位小哥出來江湖還沒幾年,關於他的傳說卻多得玉微瀾都快兩隻手數不過來。
可惜,他卻是為了鏟除自己而來。
玉微瀾眼珠轉了轉,對著眼前已經有過豐富鏟妖除魔經曆,卻看不出一絲殺氣笑得極為和善的少年俠士道:“小哥你真有誠意的話,不如以身相許如何?”
說完,她望向夜色中的少年仔細打量,銀白色月光披灑在他身上,雖然模糊了輪廓卻仍能辨出他的眉宇軒然和身姿挺拔。她歪了下腦袋,想起江湖上關於他風儀的傳聞:他對敵之時繼承了武當派掌門的嫉惡如仇,對待己方卻讓人有溫風如酒之感,可以想見未來的江湖上又多了一名灑脫磊落的俠客。
這般從出身到性格行事都仿佛一路光明的少年,讓她有了一絲羨慕的感覺。雖然剛才隻是她心血來潮的一個提議,此時卻忽然覺得也許可行。她很想看看當被陰暗淹沒的時候,眼前的少年是否還能保有那份明朗的稚子之心。
“姑娘真愛開玩笑。”李琅軒愣了愣,失笑,“這樣的話還是等你及笄再說吧。”
他因為他自己年紀就很大嗎?如果記得不錯,他今年也才不過十七歲好麼。
玉微瀾偷偷翻了下白眼,又一個念頭已經閃現腦中:“那麼換這樣,我們來打個賭如何?”
“打賭?”李琅軒顯然沒想到眼前這女孩鬼主意這麼多,卻意外地沒有厭煩,反而覺得十分有趣,那裏頭摻雜著自己都沒發現的,哪怕對著青梅竹馬的蘇師妹都不曾有過的奇特感覺。這種感覺讓他格外有耐心地等著這女孩說出接下來的話語。
玉微瀾望著他毫無戒心的笑臉,嘴角也露出個邪氣的笑,隻是隱沒在了夜色中:“我們就賭一賭你肯定殺不了邀月教主,就算上了歌月山見到本人,你也殺不了。”
“至於,賭注麼……”她拖長的音調,“我也不求你以身相許了。若是你輸了的話,就保護我十年如何?”說著她便盯住了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