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議中小學語文教學的中國經驗(3 / 3)

可能有人會說,現在讓孩子們去讀那些古典的作品,與現代的生活失去聯係,孩子們會感到枯燥,引不起他們學習的興趣。這種看法看似有理,其實未必。學習的對象與現實的距離太近,就可能落入所謂自動化的“套板反應”,才會令孩子們感到枯燥乏味。例如,一個期待了很久要開始學習生活的一年級小學生,如果他第一次端坐在教室裏,開始上第一次語文課,結果老師教給他的是“來,來,來,來上學,大家來上學”,他會覺得興味盎然嗎?他放學了,回到家,爸爸或媽媽問他:你今天學了什麼呢?他一定會覺得很難張口,因為“來,來,來……”這句話讓他覺得太沒有勁了。學習內容與他入學前的期待相去甚遠。他覺得他已經上學了,已經是“大人”了,可以開始進入“學問”的門檻,可在學校裏學到的第一句話,卻讓他感到沒有“學問”,讓他有點泄氣,甚至有一種失敗感。他不願跟他的爸爸或媽媽重複這句沒勁的話。假如我們小學一年級教材的第一句是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或者是範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等),那麼孩子們就覺得一跨入學校的門檻,就與現實的世界不一樣,就似乎一下子進入“學問”的“深處”,他覺得深奧,覺得困難,覺得陌生,覺得不易理解,但同時覺得有意思,有興趣,有挑戰,這會極大地提高他對學校的認識,對學習的認識,極大地提高他學習的積極性。他回到家裏,他會主動地滔滔不絕地饒有興味地向爸爸和媽媽講解“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什麼意思,他可能講得不太清楚,這沒有關係,爸爸和媽媽會加入討論,他終於大體弄明白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覺得學到了一個做人的道理,他覺得他長大了,學習真有意思,學校真有意思,他覺得學習是一場挑戰,要憋足勁兒來應對這場挑戰,以便向學習進軍。事情難道不是這樣嗎?

對於漢字的政策,國家提出“用簡識繁”。但怎樣才能做到?同樣的道理,寫字的訓練也不一定都按照什麼教育心理學的原理,要從簡單到複雜。學生在掌握了基本的筆畫之後,也許他們對於那些看起來筆畫更多顯得更複雜的漢字會更有學習的興趣,更鍾情於那些多筆畫交織的遊戲,因為漢字是象形文字。繁體字是我們祖宗所用的漢字,其中傳達了許多簡體字無法傳達的信息。例如,“愛”字,繁體是“愛”,中間是有“心”的,現在的簡體字,把中間的“心”挖掉了,那麼無“心”如何去愛?當然,我不是說要返回用繁體,而是要讓學生對於繁體字也會認和寫。漢字是中華民族的重要根基之一,我們的思想與言說都與漢字有關,決不可不重視。

在小學結束後,我們的孩子們,已經起碼會背誦《論語》《孟子》,會背誦《唐詩三百篇》,會背誦《古文觀止》等經典的部分篇章。在學生們站在這些中國精神文化的起點線之後,他們完全能夠接受後麵所做出的更進一步的更富有挑戰性的安排。我想這樣的安排不比現在的以生活、價值為單元的課本更富於中國語文經驗嗎?

三、是重分析的“科學主義”還是重整體的“領悟”?

長期以來,我們的語文教學受“科學主義”的影響,無論是教材,還是教師的講授,都過多地強調分析作品,字、詞、句、篇,樣樣都要分析。往往把一篇完整的作品給分析得七零八碎。隻見樹木,不見森林。分析完了還不夠,還要概括,概括段落大意,概括主題思想。其結果是把具體的、感性的作品,變成一些沒有多少意義的抽象的概念。這樣的肢解性的分析和放到許多作品都適用的概括,對於學生來說會具有什麼意義嗎?

傳統語文教學提倡的不是科學主義的分析,它提倡的是“領悟”。領悟與科學的認識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認知方式。科學的認知依靠的是從個別概括出一般,或者相反,從一般的推演去分析個別。這種科學的認知方式對於數理化無疑是十分重要的。因此,在中小學數學、物理、化學等一係列課程中,采用科學認知的方法學習,是理所當然的。這對於學生科學世界觀的培養具有重要意義。但在語文課上,當我們麵對一篇篇具體的優秀的文學作品的時候,所提倡的方法就不應該是科學的認知,而是要采用整體的印象主義的領悟的方法。就是說,教師不要帶領學生去摳作品的字、詞、句,而是要指導學生去欣賞、玩味,讓學生逐漸形成一種整體的美學領悟能力。要知道,同一物理性事物,在人的理解中,或者實現為審美物理課題,或者實現為審美客體。例如,春天的“桃花”,在我們的理解中,可以是一種會開花的植物,也可以把它理解為某種氣氛、情調。例如,《詩經》中《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這意思是,桃花開放了,多麼豔麗;一位好姑娘終於出嫁了,找到自己的好人家。在這裏,描寫桃花的“灼灼其華”,並不是讓大家知道桃花是植物,會開花。它在這裏是作為詩的“起興”而出現的,它不是物理性的事物,隻是一種氣氛、一種情調、一種色澤。你看,在姑娘出嫁的時候,紅豔豔的盛開的桃花,與那婚禮的場麵、周圍人們的心情,相互呼應,讓人想到喜慶、美好、幸福……但這一切都是通過整體的領悟,最終才實現為審美客體,僅僅通過字、句的分析是不會獲得的。“領悟”,在中國古代的文學理論中大體上就是“頓悟”“妙悟”“感應”“物感”等,這是中國傳統詩意地理解生活和藝術的方式,與現在普遍流行的科學的分析綜合是很不同的。

也許正是基於上麵我所說的“領悟”的理解,中國古代語文教育最重要的一個方式就是背誦。注重在背誦中感悟把握文章,培養語感,學會“知音”式的鑒賞。也許學生不能立刻完全理解背誦的篇章,但這沒有關係,學生是會長大的,學生也會變成勞動者,在這個成長、變化的過程中,隨著生活閱曆的豐富,領悟能力的不斷提高。他們對於儲備在自己頭腦中的詩篇和文章,會逐漸地用他的生命來領悟,開始可能是較低的三級領悟,然後是二級領悟,最終是最高的具有創造性的領悟。

我上麵所講,大體的意思就是,我們中國自身有豐富的有效的語文教學經驗,我們完全可以在分析的基礎上加以繼承、借鑒。語文教學改革一定要重視中國經驗,外國的方法可以供我們學習和參考,但民族語文與西文有很大不同,我們的民族語文特點要充分受到尊重,對於外國的一套不宜照搬照抄。語文教學改革仍然是任重而道遠。

(《中學語文教學》200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