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玲瓏立在原地,凝視著那件衣裳,久久未曾發語。
崔昫想了想,輕聲問:“是這樣式不討你喜歡?”
她回神,心不在焉地搖搖頭,“無關樣式。”
可,關乎什麼,她卻說不明白。
自再生歸來,她把身邊一切事情都安排地井井有條,就像每一處的賬冊一般,哪一條陳,哪一批複,清晰明了。
在隱廬,她是這樣安排生意。
呼雲山從一戶起家到如今的兩千餘口的小鎮,依舊如此。
家中管事為之讚賞,父親亦是嘖嘖稱奇,便是渝州城的刺史也對她刮目相看。
那些事情繁冗複雜,她都能頭腦理智地看待,可如今乍一聽聞崔昫的情意,卻沒了頭緒。
她猶豫幾番,坐在胡牙圈椅上,呆呆地問道:“時隨事易,我如今並無婚嫁之心...你待如何?”
雖有些失望,崔昫識出她的魂不守舍,“若你覺得時候不合適,那便再等等。”
等多等少,人在他身邊,就好!
這一會兒的情意剖白好像就這樣輕描淡寫地過去了,趙玲瓏無心留人吃飯,送他出門。
馬兒漸行漸遠,那道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猛地叫趙玲瓏憶起上一世的某個場景。
依稀記得也是仲夏,當時她才新婚,一團孩子氣,耐不住苦夏,纏著崔昫,非要吃城西一家店裏的櫻桃冷淘。
旁人買來的不要,偏央著崔昫親自跑馬一趟。
那麼熱的天,就連樹秧子的夏蟬都懶得唔吱,崔昫竟也允了。
那時不過是因為園中有小丫頭念嘴一句說二爺娶她是身不由己。
她心裏不快,折騰地崔昫受累,好似就能說服自己,這一場婚事並不僅是一廂情願。
最後那一碗櫻桃冷淘是什麼滋味,她早已忘記,隻因為當時對方一個離去的背影就讓她後悔了。
當時,也是像這樣送他離去。
求著他去了,是為了自己心裏痛快。等崔昫揚鞭走了,她又心疼不已,怨怪自己怎麼如此不懂事。
身後的杏仁嘀咕一句‘怎麼不留姑爺吃個飯呢?’。
趙玲瓏並不解釋,長街寬闊通達,來往行人吆喝俱是煙火氣,正如她所說,如今的自己早已不是當時忝居後宅的針線婦人。
她和崔昫的情,是她之故,亦或是天意相弄,早就不同於那時。
“潤郎已經在書房等了許久,歸府吧!”她道。
潤郎是早前在隱廬學手藝的趙家族人,後得女郎賞識栽培,在呼雲山椒山做了小管事。
這時候過來,該是正事。
杏仁老實應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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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飛雲寨出生入死一趟,渝州城還是往昔繁盛之景。
呼雲山椒種第二次豐收,按照當時和商會敲定的比例進行分享,同時亦將一應栽培種植的技法傾囊相授。
書房之中
還是半大青年的潤郎如今已有幾分掌事的沉穩架勢,一一將新出番椒產量等交托清楚,他候在原地等女郎囑咐。
趙玲瓏示意他安坐,翻過一頁,滿意道:“你這賬冊做的分明,費了不少心思吧。”
得了誇獎,趙潤春心裏忐忑少了幾分,終於靦腆地笑了笑,他也不居功自傲,主動提起:“還是女郎當日善心有報。”
趙玲瓏疑惑地‘嗯’一聲。
“女郎可曾記得呼雲鎮當時收留流民的事情?內裏不缺身懷本事,被迫背井離鄉之人。有一秦氏郎君,喚雙生,自小學得算籌功夫,某便把他調到椒園做事了。”他解釋道。
她聞言,不由點頭,“若是得力,人也老實,事情做得好,便多給些賞。”
潤郎應喏。
書房安靜下來,隻餘手翻書頁的聲音,趙潤春隻在她問起某一細則時候輕聲解釋。
如此,他再出門時已經是申時三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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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晡食過後,趙玲瓏便同趙父說起番椒成熟分配給各方的事情。
當初為求闔家安穩,不被引來番椒之禍,二人決意將大份額退讓出去。
在趙父預估中,十之存一二已經是萬幸。
趙父看完賬冊,不由皺眉道:“這商會所分豈不是太過少了?”
趙玲瓏聞音知意,心知阿耶的疑惑,便是她自己初初看亦是困惑,“所出大半盡數讓給農桑課業司。渝州商會是崔昫主事,該是他留了情分吧。”
這情分可不小啊!
趙父心中暗嘖,“商會雜利多,多是從眾之輩,有崔昫相護,阿耶也能放心些。”
當下隻餘父女二人,趙父直言道:“番椒本就是新奇之物,既是從胡人手中來,想必胡地受我大唐影響,亦會發掘。”
“你既然藏私,便做得再隱晦些。諸如楊家之流,萬萬不可泄露。”
楊家之流,便是說拜入門下的楊啟年。
雖說師徒之名恩重,到底是隔著一層血親,宗族相悖,有朝一日,誰也說不準楊啟年之心。
楊家身披皇家恩,卻也如履薄冰,一場師徒便夠了。
趙玲瓏心中自然知道利害。
而趙父所謂的藏私,乃是趙玲瓏當日讓利於大家,番椒種子六類分享其四,剩餘其二仍舊隻供自家專用。
這也是潤郎今日前來的主要目的——他一人專司二種子的情況。
阿耶所說的道理,趙玲瓏豈會不知?
阿耶年紀不大,那一場匪患傷了根本,不知何時鬢間竟然生了點點白。
如今阿耶是在教導自己如何當家做事,拳拳愛護之意激出上一世自己一人打拚的心酸苦楚,她鼻頭一酸,趁淚意被發現,急忙轉身添茶。
山水屏風後有一小爐正滾著香茶,她清清嗓子,道:“阿耶說得對。女兒初掌家,在這方麵沒有經驗。多虧有您提點。”
她奉茶,他接過,“你如今多大年歲,若是都周全了,阿耶怕是真要榮養嘍。”
父女二人閑聊一般說起管家之要,等到上燈時分,趙母來接人。
趙玲瓏目送雙親走遠,身側趙秋意見阿姐若有所思,問道:“阿姐,與父親相談地如何?”
趙玲瓏反問一句:“秋意覺得孝奉雙親是何意?”
秋意隻當是姐姐要考校功課,凝神思考,道:“書中所言不外是遵長訓守孝則。身為子女,不可不遵長輩之言,聞孝親所聞,行雙親所令。”
趙玲瓏讚賞點頭,“所言為實。”
隻不過,今日她才另有頓悟。
自這一世重新醒來,她所求便是父母康健,自己獨當一麵,能讓雙親後半生過一個富足安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