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見毫光發於前澗,晚視之,得一奇木,刻畫觀音大士像。後漢乾祐間,有僧從勳自洛陽持古佛舍利來,置頂上,妙相莊嚴,端正殊好,晝放白光,士民崇信。錢武肅王常夢白衣人求葺其居,寤而有感,遂建天竺觀音看經院。宋鹹平中,浙西久旱,郡守張去華率僚屬具幡幢華蓋迎請下山,而澍雨沾足。自是有禱輒應,而雨每滂薄不休,世傳爛稻龍王焉。南渡時,施舍珍寶,有日月珠、鬼穀珠、貓睛等,雖大內亦所罕見。嘉祐中,沈文通治郡,謂觀音以聲聞宣佛力,非禪那所居,乃以教易禪,令僧元淨號辨才者主之。鑿山築室,幾至萬礎。治平中,郡守蔡襄奏賜“靈感觀音”殿額。辨才乃益鑿前山,辟地二十有五尋,殿加重簷。建鹹四年,兀術入臨安,高宗航海。兀術至天竺,見觀音像喜之,乃載後車,與《大藏經》並徙而北。時有比丘知完者,率其徒以從。至燕,舍於都城之西南五裏,曰玉河鄉,建寺奉之。天竺僧乃重以他木刻肖前像,詭曰:“藏之井中,今方出現”,其實並非前像也。乾道三年,建十六觀堂,七年,改院為寺,門匾皆禦書。慶元三年,改天台教寺。元至元三年毀。五年,僧慶思重建,仍改天竺教寺。元末毀。明洪武初重建,萬曆二十七年重修。崇禎末年又毀,清初又建。時普陀路絕,天下進香者皆近就天竺,香火之盛,當甲東南。二月十九日,男女宿山之多,殿內外無下足處,與南海潮音寺正等。
張京元《上天竺小記》:
天竺兩山相夾,回合若迷。山石俱骨立,石間更繞鬆篁。
過下竺,諸僧鳴鍾肅客,寺荒落不堪入。中竺如之。至上竺,山巒環抱,風氣甚固,望之亦幽致。
蕭士瑋《上天竺小記》:
上天竺,疊嶂四周,中忽平曠,巡覽迎眺,驚無歸路。餘知身之入而不知其所由入也。從天竺抵龍井,曲澗茂林,處處有之。一片雲、神運石,風氣遒逸,神明刻露。選石得此,亦娶妻得薑矣。泉色紺碧,味淡遠,與他泉迥矣。
蘇軾《記天竺詩引》:軾年十二,先君自虔州歸,謂予言:“近城山中天竺寺,有樂天親書詩雲:一山門作兩山門,兩寺原從一寺分。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雲起北山雲。前台花發後台見,上界鍾鳴下界聞。遙想吾師行道處,天香桂子落紛紛。筆勢奇逸,墨跡如新。”今四十七年,予來訪之,則詩已亡,有刻石在耳。
感涕不已,而作是詩。
又《贈上天竺辨才禪師》詩:
南北一山門,上下兩天竺。中有老法師,瘦長如鸛鵠。
不知修何行,碧眼照山穀。見之自清涼,洗盡煩惱毒。
坐令一都會,方丈禮白足。我有長頭兒,角頰峙犀玉。
四歲不知行,抱負煩背腹。師來為摩頂,起走趁奔鹿。
乃知戒律中,妙用謝羈束。何必言法華,佯狂啖魚肉。
張岱《天竺柱對》:
佛亦愛臨安,法像自北朝留住。
山皆學靈鷲,洛伽從南海飛來。
壁上有三詩,為坡公手跡。過樓數百武,為鏡湖樓,白樂天建。宋時宦杭者,行春則集柳洲亭,競渡則集玉蓮亭,登高則集天然圖畫閣,看雪則集孤山寺,尋常宴客則集鏡湖樓。兵燹之後,其樓已廢,變為民居。
蘇軾《水明樓》詩:
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
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連天。
放生魚鳥逐人來,無主荷花到處開。
水浪能令山俯仰,風帆似與月裝回。
未成大隱成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
我本無家更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
閟閣精廬,皆韻人別墅。其臨湖一帶,則酒樓茶館,軒爽麵湖,非惟心胸開滌,亦覺日月清朗。張謂“晝行不厭湖上山,夜坐不厭湖上月”,則盡之矣。再去則桃花港,其上為石函橋,唐刺史李鄴侯所建,有水閘泄湖水以入古蕩。沿東西馬塍、羊角埂,至歸錦橋,凡四派焉。白樂天記雲:“北有石函,南有筧,決湖水一寸,可溉田五十餘頃。”閘下皆石骨磷磷,出水甚急。
徐渭《八月十六片石居夜泛》詞:
月倍此宵多,楊柳芙蓉夜色蹉。鷗鷲不眠如晝裏,舟過,向前驚換幾汀莎。筒酒覓稀荷,唱盡塘棲《白苧歌》。天為紅妝重展鏡,如磨,漸照胭脂奈褪何。
司禮太監孫隆於萬曆十七年修築。堤闊二丈,遍植桃柳,一如蘇堤。歲月既多,樹皆合抱。行其下者,枝葉扶蘇,漏下月光,碎如殘雪。意向言斷橋殘雪,或言月影也。蘇堤離城遠,為清波孔道,行旅甚稀。孫堤直達西泠,車馬遊人,往來如織。兼以西湖光豔,十裏荷香,如入山陰道上,使人應接不暇。湖船小者,可入裏湖,大者緣堤倚徙,由錦帶橋循至望湖亭,亭在十錦塘之盡。漸近孤山,湖麵寬廠。孫東瀛修葺華麗,增築露台,可風可月,兼可肆筵設席。笙歌劇戲,無日無之。今改作龍王堂,旁綴數楹,咽塞離披,舊景盡失。再去,則孫太監生祠,背山麵湖,頗極壯麗。近為盧太監舍以供佛,改名盧舍庵,而以孫東瀛像置之佛龕之後。孫太監以數十萬金錢裝塑西湖,其功不在蘇學士之下,乃使其遺像不得一見湖光山色,幽囚麵壁,見之大為鯁悶。
袁宏道《斷橋望湖亭小記》:
湖上由斷橋至蘇公堤一帶,綠煙紅霧,彌漫二十餘裏。歌吹為風,粉汗為雨,羅絝之盛,多於堤畔之柳,豔冶極矣。然杭人遊湖,止午、未、申三時,其實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色之妙,全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極其濃媚。月景尤為清豔,花態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此樂留與山僧遊客受用,安可為俗士道哉!望湖亭即斷橋一帶,堤甚工致,比蘇公堤猶美。夾道種緋桃、垂柳、芙蓉、山茶之屬二十餘種。堤邊白石砌如玉,布地皆軟沙如茵。杭人曰:“此內使孫公所修飾也。”此公大是西湖功德主。自昭慶、天竺、淨慈、龍井及山中庵院之屬,所施不下數十萬。餘謂白、蘇二公,西湖開山古佛,此公異日伽藍也。“腐儒,幾敗乃公事!”可厭!
可厭!
張京元《斷橋小記》:西湖之勝,在近;湖之易窮,亦在近。朝車暮舫,徒行緩步,人人可遊,時時可遊。而酒多於水,肉高於山,春時肩摩趾錯,男女雜遝,以挨簇為樂。無論意不在山水,即桃容柳眼,自與東風相倚,遊者何曾一著眸子也。
李流芳《斷橋春望圖題詞》:
往時至湖上,從斷橋一望,便魂消欲死。還謂所知,湖之瀲灩熹微,大約如晨光之著樹,明月之入廬。蓋山水映發,他處即有澄波巨浸,不及也。壬子正月,以訪舊重至湖上,輒獨往斷橋,裴回終日,翌日為楊讖西題扇雲:“十裏西湖意,都來到斷橋。寒生梅萼小,春入柳絲嬌。乍見應疑夢,重來不待招。故人知我否,吟望正蕭條。”又明日作此圖。小春四月,同孟暘、子與夜話,題此。
譚元春《湖霜草序》:予以己未九月五日至西湖,不寓樓閣,不舍庵刹,而以琴尊書劄,托一小舟。而舟居之妙,在五善焉。舟人無酬答,一善也。昏曉不爽其候,二善也。訪客登山,恣意所如,三善也。入斷橋,出西泠,午眠夕興,四善也。殘客可避,時時移棹,五善也。挾此五善,以長於湖。僧上鳧下,觴止茗生,篙楫因風,漁筊聚火。蓋以朝山夕水,臨澗對鬆,岸柳池蓮,藏身接友,早放孤山,晚依寶石,足了吾生,足濟吾事矣。
王叔杲《十錦塘》詩:
橫截平湖十裏天,錦橋春接六橋煙。
芳林花發霞千樹,斷岸光分月兩川。
幾度觴飛堤外景,一清棹發鏡中船。
奇觀妝點知誰力,應有歌聲被管弦。
白居易《望湖樓》詩:
盡日湖亭臥,心閑事亦稀。起因殘醉醒,坐待晚涼歸。
鬆雨飄蘇帽,江風透葛衣。柳堤行不厭,沙軟絮霏霏。
徐渭《望湖亭》詩:
亭上望湖水,晶光淡不流。鏡寬萬影落,玉湛一磯浮。
寒入沙蘆斷,煙生野鶩投。若從湖上望,翻羨此亭幽。
張岱《西湖七月半記》
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類看之。其一,樓船簫鼓,峨冠盛筵,燈火優傒,聲光相亂,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樓,名娃閨秀,攜及童孌,笑啼雜之,環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聲歌,名妓閑僧,淺酌低唱,弱管輕絲,竹肉相發,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車,不衫不幘,酒醉飯飽,呼群三五,擠入人叢,昭慶、斷橋,嘄呼嘈雜,裝假醉,唱無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輕幌,淨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裏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杭人遊湖,巳出酉歸,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隊爭出,多犒門軍酒錢,轎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斷橋,趕入勝會。以故二鼓以前,人聲鼓吹,如沸如撼,如魘如囈,如聾如啞,大船小船一齊湊岸,一無所見,止見篙擊篙,舟觸舟,肩摩肩,麵看麵而已。少刻興盡,官府席散,皂隸喝道去,轎夫叫船上人,怖以關門,燈籠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擁而去。岸上人亦逐隊趕門,漸稀漸薄,頃刻散盡矣。吾輩始艤舟近岸,斷橋石磴始涼,席其上,呼客縱飲。此時,月如鏡新磨,山複整妝,湖複頮麵。向之淺斟低唱者出,匿影樹下者亦出,吾輩往通聲氣,拉與同坐。韻友來,名妓至,杯箸安,竹肉發。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吾輩縱舟,酣睡於十裏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