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第四輯人間共浴(1)(1 / 3)

1.陪母親隨便走走

遠嫁之後,母親成為千山萬水之外的一份牽念。每當假日來臨,我的心被思念煎著,顧不上天寒天熱,一定要買張車票回到那我魂牽夢縈的小城。

吃過母親包的餃子,喝過母親泡的清茶,在野鴿子咕咕咕的叫聲中,我梳妝打扮,準備陪母親出去隨便走走。

我喜歡稍後一步地跟著母親,順從地聽憑老人家帶著我在街巷裏左拐右折。母親主動向所有的熟人打招呼,哪怕那人遠在半條街之外,母親也要用熱情洋溢的問候把人家攔住。母親似乎始終都在期待著人們探問起我的情況。

“——是你家大女兒吧?”

“——可不是她嘛。”

“——看這眉呀眼的,多像你年輕時的樣子。”

“——都這麼說哩!”

“——這妮嫁了沒呀?”

“——還嫁了沒哪!跟你說呀,她家小子都這麼高啦!”

母親得意地誇張著她外孫的身高,那多比畫出來的一截兒足夠她外孫鉚著勁長三年的。我卻無心擠掉母親話中的水分,隻在一邊美美地笑著,坦然地收下別人的豔羨與恭維。

風從母親的方向吹過來,我嗅到了她衣服上的淡淡的樟腦氣味——母親穿的是一件她素日舍不得穿的“箱底衣”。

我隨母親走到一個臨街的點心鋪。戴著高高的白帽子的老師傅認出了我,笑嗬嗬地提起我小時候買一塊兒點心還嚷嚷著讓他抓一把點心渣的光榮曆史。我和母親聽罷大笑起來。母親從襪裏摸出一張麵額不小的鈔票,補償般地非要讓我跟三五個正埋頭大吃的孩子坐在同一條長凳上吃熱點心不可,我便像個饞丫頭一樣,擎著一隻小碟子,興高采烈地加入了孩子們的行列——去它的減肥計劃!

去它的卡路裏!我這樣跟自己說著,肆無忌憚地大嚼大咽,心裏鼓漲起重回童年的無限歡喜。

告別了點心鋪的老師傅,我繼續隨母親信馬由韁地在街衢上漫步。高高的白楊樹在我們的頭頂上拍著巴掌,野鴿子用咕咕咕的叫聲闡釋著它心中的快樂與憂傷。

向母親訴苦是我的傳統保留節目,就像小時候摔了一跤一定要讓媽媽用力跺跺那塊地皮一樣,為的是得到母親精神上的摩挲與撫慰。我絮絮地跟母親說著:被阿甲傷害,被阿乙誤會……連我自己都搞不懂,一向以“女強人”自居的我究竟哪兒來那麼多的委屈與哀怨。針尖大的不快,芝麻大的痛楚,此刻一律被原本粗疏的心一一憶起。說到傷懷處,淚水竟不知不覺地濡濕了麵頰。母親則柔聲地勸慰著,耐心地開導著,再一次把她的人生信條講給我聽——明裏人辜負,暗中天償還。我聽了心頭倏地一熱,鬱結於胸的塊壘頃刻間瓦解冰消。

跟母親隨便走走,在我是件多麼奢侈的事!和母親走在一起,所有的平凡都變成了神奇,所有的苦澀都變成了甘甜。母親欣賞我、炫耀我、憐愛我、縱寵我,不為別的,就因為我是她的女兒。

我眸中流動的是她昨日的眼神,我眉梢挑著的是她今天的驕矜。在母親的心目中,我的一顰一笑、一啄一飲全都是天大的事情——我拈起一枚快樂的紅葉,母親就擁有了整座楓林;我咽下一滴痛苦的海水,母親就墜入了無邊的汪洋。以我為岸,以我為源,以我為日,以我為月——母親嗬!

現在,在我伏案寫這篇小文的時候,我的母親正在千裏之外做著什麼呢?她那件稍像些樣的衣衫又躺到箱底嗅樟腦丸去了吧?她的襪裏還有沒有塞著預備給女兒買甜點心的鈔票?她最愛的野鴿子是不是又在瓦藍的天空下咕咕咕叫起來了——媽媽,等著我,等我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回到您身邊,讓我們再一次把幸福的腳印留在那座名叫深澤的小城。

2.父親給我的世界

我一直為這件事難過。我生命中那麼重要的一個人,我卻欠了他一個稱謂——一個本應是至親的稱謂。

他是我的繼父。

我是在六歲那年擁有這個父親的。擁有這個父親之後,我便被寄養到了三十公裏以外的外祖母家。不是他嫌多我這個女兒,而是我這個女兒實在不願意和他生活在一起。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排斥他,反正就是不能容忍和他在一個屋簷下過活。就這樣,我寧肯被每日思念母親的痛苦折磨著,也執意要住到外祖母家。長久的不相見,使我和我的父親越發地生分起來。有時他來探望外祖母,我放學回家瞄見了他支在院子裏的自行車,便悄悄溜掉,跑到豔芝家,直到外祖母躡著小腳找來,才不得不跟著她回家去。

我讀初中的時候,性情暴烈的舅舅因為一件小事開罪了某大隊幹部,那個大隊幹部因此給了舅舅許多苦頭吃。家裏人都以為這事以舅舅的遭報複而告完結了,誰知道竟波及到我的升學。那時侯,初中升高中是要大隊幹部“推薦”的,我沒有被“推薦”上——雖然我成績不錯。

我早就厭煩了上學,這下好了,我終於可以在家自在待著了。

我的外祖父十分縱寵我,平日裏看我寫作業總是忍不住要勸我“歇會兒”,這下好了,老頭兒不必再因為看外孫女受苦而心疼了。

但是,我的父親卻為這件事急壞了。他一趟趟地往外祖母的小村跑,那段時間,院子裏總支著他的自行車。他找了許多關係,被人拒絕,遭人奚落,但他卻不肯輕易放棄。他輾轉找到了我母親早年的一個同事,拎著掛麵和雞蛋去登門拜望人家,結果,人家收下了掛麵和雞蛋,卻忘了收下我這個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