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第四輯人間共浴(1)(2 / 3)

就在心被戳痛的那天晚上,我的父親哭了。我沒有看見那一幕。我照例到豔芝家去玩,照例玩到困倦了也不願意回家。後來我聽我的外祖母講,就在我玩得不願意回家的時候,我的父親為了我沒有學上哭了。揣想著他除掉深度近視眼鏡擦眼淚的樣子,不懂事的我,竟以為那是件有趣的事情。

他又設法托人找關係。終於,我被一所叫“耿莊中學”的學校收留了。那所學校距離外祖母家有十公裏遠,騎車跑家十分辛苦。

放學回家,把書包一丟,我便開始向外祖父大撒怨氣。外祖父一疊聲地歎氣,說:“不去了!明兒咱不去了!”

我在耿莊中學讀了一個月的書,就轉學到了父母所在縣城中學。後來我才知道,父親把我安排到耿莊中學去讀書,采取的是“曲線救國”的方法,先讓我在那裏取得“學籍”,然後再順理成章地轉到管理比較規範的縣中去讀書。

父親的家境很貧寒。他一度做過染布的差事。記憶中,他的手上總漬著藍綠的顏色。就是那樣一雙手,總是變魔術般地變出一些鋼兒和破舊的毛票遞給我,滿足我吃零嘴的嗜好。

1978年我高中畢業。那是恢複高考製度的第二年。我自然報了名,要參加高考。

邁進考場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了。那天,我的同學改子來找我,捋起袖子說:“看,手表。我爸給我借的,考試的時候戴著它好掌握時間。”

我沒有說話。雖說我也特別希望父母能給我去借塊手表,但我努力說服了自己那顆滋生出奢望的心。

高考的前一天,父親那善於變魔術的手居然給我變出了一塊手表!

——那手表不是借來的,是父親去石家莊給我買來的。那是一塊“海獅”牌手表。我一輩子都忘不掉手表上那個“海獅頂球”的圖標。這塊手表的價格對於這個貧寒的家庭來說,無疑是天價,但這天價的手表,卻真真地被父親買回來了啊!

我拿著那塊手表,嚐試著將它戴到腕子上。黯淡的房間,黯淡的光線,隻有我手上的手表是明晃晃的。父親、母親、弟弟、妹妹團團圍住我,要看著我把那塊明晃晃的手表戴到腕子上。那一刻,處在這個儀式中央的我,突然想放聲大哭……我戴著那塊“海獅”牌手表,走過了高考考場,走進了大學校園,走上了工作崗位。

在遠離父母的一個北方城市裏,我做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

成家後的第二年,我的孩子就急迫地來向世界報到了。

父母來看我,看到要強的我被忙亂包圍著,連口熱乎的飯菜都很難吃上,我的母親當場就掉了淚……時隔不久,父親去廣州出差,一眼就相中了那種剛剛麵市的“電飯煲”。他毅然掏錢買下來,背著它跑了大半個中國,又親手教我煮好了一鍋米飯,這才放心地笑了……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會對父親開口叫一聲“爸”,但在我心中,我一直熟稔地使用著這個稱謂。

父親一天天地老去,我一天天惶恐地意識到我無論怎樣努力都難以報答他對我的恩情。父親給我的愛,清醒而又綿密。他為我計劃得長遠,卻又不曾忽略掉我最實際的需求。我不知道,親生的父親又能在那愛上附加些怎樣的成分?

我越來越強烈地感到,我今天的許多思想和行為其實都可以到父親昨天對我的施與那裏去尋求答案——作為一個被升學壓力壓得喘不過氣來的重點高中的校長,我明白,學校裏的“差生”流失得越多對將來的升學評價就越有利,但是,我不能聽任哪怕是倒數第一的學生輕易退學,在他們的老師指天發誓他們是自願退學之後,在他們的父母在“退學申請”上正式簽字之後,我一定要親自見見那個要輟學的學生,我期待著這個孩子能夠回心轉意,我期待著奇跡能在那最後的時刻發生。我看見歲月深處有一雙眼睛正鼓勵著我這樣做,我知道我這樣做其實是在竭力報答上蒼派來提升了我人生的那個人。“時間”這個東西真正和我發生關聯,我以為是自打我的腕上有了那塊“海獅”牌手表以後,它莊嚴的“滴答”聲讓我不敢懈怠,不敢苟且,我堅持寫作,已出版了多部散文集,我在意這樣的時刻——撥通家裏的電話,告訴父親說我又和一家出版社簽定了出書合同,我願意詳細地向老人家彙報我的新書的字數、印數、版稅、出版社、出版日期、責任編輯等繁雜瑣碎的信息,我願意聽到父親欣慰的笑聲,我願意聽到父親溫和的提醒。每當看到我的學生和他們的繼父、繼母發生抵牾,我都心如刀割,我甚至顧不上掩蔽自家又酸又澀的隱私,把掛麵雞蛋的故事、鋼兒毛票的故事、海獅手表的故事和電飯煲的故事一股腦兒地講給別人聽。我學著疼自己,關照自己的胃口、容顏和心情,不容許自己草草地打發掉自己。每天,每天,太陽照到我的時候,我都渴望能在心裏對它說一聲:“讓我們來交換光明!”……——我已明白,人,要為愛自己的人,好好活。

3.這一天,我這麼想你

這一天,是農曆己醜年四月初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