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第四輯人間共浴(1)(3 / 3)

一大早,我就如約去了醫院的核磁共振室。大夫問我:“查頭?”我說:“是的。”他便讓我摘了眼鏡和卡子,按電鈕調低了那個活動床,讓我仰麵躺下,又遞給我兩個棉球,說:“塞上耳朵。”然後,轉身去了操作室。

我被不斷喘息著的機器吞了進去。那麼狹小的一個空間,叫人自然聯想到了棺槨,心不由得緊縮了一下。機器開始工作了,驚心動魄的汽笛聲、刮玻璃聲、機槍掃射聲輕易穿越棉球,直搗腦仁。

——這時候,我想到了你。

四年前,我扶你來到這個房間。大夫對你說:“摘了眼鏡。把衣兜裏的鑰匙啦、鋼兒啦等金屬物品都掏淨。”你慌忙摘了眼鏡,把上衣、褲子口袋都掏了一遍,然後仰麵躺到床上。看我要用棉球給你塞耳朵,大夫忙搶著囑咐你道:“過會兒開始檢查了,你老人家可要閉著眼,別睜開。”又回頭小聲對我說:“好多老年人一看頭上那麼近地罩著個大罩子,立刻就犯心髒病!”

我一聽,忙把脖子上的紗巾解下來對你說:“來,咱幹脆用這個把眼蒙上。”大夫一看,笑了,說:“嘿,這法兒好!”安頓好了你,我便隨大夫離開了房間。就在這時,我們聽到身後一串巨大的金屬碰撞聲!“哎呀!老爺子身上沒掏淨!”大夫說。我慌了:“那怎麼辦?”大夫有些不高興地說:“還能怎麼辦?隻能靠運氣了。——但願那東西沒掉進機器的縫隙裏,要真掉進去,弄不好,就是幾萬、幾十萬塊錢的事啊!”提心吊膽地等著你做完了檢查,我趕忙和大夫跑進檢查室,扶你下來,探身到那機器的倉內,緊張地尋找那件闖禍的東西——噢,是一枚一元的硬幣,就吸附在機器拱形頂的上方。毫不費力地,大夫就把它取下來了。可他不甘休地捏著那枚硬幣,舉過頭頂,晃著,意猶未盡地用這東西一旦進入機器縫隙的可怕後果做著津津有味的假設,嚇得你戴眼鏡的手明顯地抖動起來。你萬分歉疚地說:“我把兜兒都掏了一遍,就後褲兜沒掏……唉!真是添麻煩了。”看著你犯錯孩子般難受的樣子,我難受得想哭……在往事麵前,我沒能忍住淚水。淚,一下子灌到了耳朵眼裏,濡濕了棉球,那麼涼。

“挺正常啊!怎麼想起要做這個檢查呢?”大夫邊操作電腦邊問。我說:“我頭疼——疼得厲害。”他說:“哦,是緊張型頭疼吧?有什麼誘因嗎?”我說:“兩周前,大哭過……兩周來情緒也一直不穩定。”他看著我明顯哭過的眼睛說:“那就是了。——你看你,明明知道是哭的頭疼,還不趕緊讓情緒平靜下來?”

中午一個人在家吃飯。

一個念頭冒出來:將就著吃點兒剩飯算了。可另一個更強大的念頭卻非讓我煮碗麵條吃不可。

似乎早想妥了,用西紅柿和凍豆腐幹打鹵。

西紅柿切好了,開冰櫃去取凍豆腐幹。在冰櫃的六層抽屜裏翻找一樣東西,向來是最讓我犯怵的事;但這次不同,我確切地知道我要找的東西就放在最上麵那個抽屜的右手邊,緊挨著它的是一瓶蜂王漿。開冰櫃門的時候,心情還挺平靜的,可當手指觸到那個裝了凍豆腐幹的塑料袋子時,我突然扶著冰櫃門,哭出了聲。

這一袋凍豆腐幹,是正月裏你親手遞給我的。

那是在保定妹妹家。一家人過完了團圓年,我要回去上班了。臨走時,你說:“帶著你最愛吃的凍豆腐幹——早給你預備好了。”我一看,笑了,說:“喲,怎麼還都用紅繩串著呢?你看這一串串的,多像原始人戴的項鏈啊!”你說:“你不是愛吃有太陽味兒的凍豆腐幹嗎?我凍好了以後,一塊塊穿好,又掛陽台外麵曬了三天,這下,保準你吃著對味!”

小時候,家境貧寒,你卻總設法寵著我的胃。清楚地記得你教我念的一段繞口令:“你愛吃燉凍豆腐,我就給你做燉凍豆腐;你不愛吃燉凍豆腐,我就不給你做燉凍豆腐。”在豬肉燉凍豆腐的香氣中,我蹦跳著跟著你念,舌頭卻老不爭氣地在“燉”和“凍”這兩個字上打結兒,逗得你笑得一個勁兒地扶眼鏡。

我把凍豆腐幹一塊塊從紅繩上擼下來。撚著那根冰冷的紅繩,想著你或許是剛剛吸完了氧,坐在陽台前陽光最足的地方,一點不嫌煩地為我穿起一掛掛“項鏈”。——你當時都想了些什麼?即使你再善於想象,你能想到我會是這樣泣不成聲地做著你遞到我手裏的帶著太陽味兒的凍豆腐嗎?

麵做好了,鹵也做好了。我在心裏模擬著你的聲音對自己說:

“別哭了,閨女,吃吧。”

下午往妹妹家打電話,沒人接。打手機,關機。

打電話到老家,問已回到老家的母親:“欣給家裏打過電話沒?”母親說:“沒打過。”

心裏有些慌。發了個短信給她:“欣,開機後速回電話。”

欣果然出事了——被一扇魯莽打開的駕駛室門給撞傷了,左小腿縫了十幾針。

“肇事者應負全責啊!那家夥沒跑了吧?”我問。

欣說:“是個女的,嚇壞了。說她剛離婚,自己帶個孩子,單位又不景氣,求我放過她。”

我忙問:“結果呢?結果呢?”

欣說:“我就讓她走了——她多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