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那個叫媚的女子有過一麵之緣。嗟歎之餘,我跟女友說:
“好為她惋惜啊!總忍不住揣想她在浴缸中的樣子。想起《孔雀東南飛》裏寫劉蘭芝死的那句詩——‘舉身赴清池’……”女友不待我說完就發出了長長的“嗤——”聲,“嗤”完了,她鄙夷不屑地說:“傷風敗俗的東西!我看她隻配‘舉身赴糞池’!”
——媚,我不願她這樣說你。真的。
(五)
自從母親的膝關節出了問題,她就開始對衛生間濕滑的地板犯怵了。我於是自告奮勇地說:“媽,讓我幫你洗澡吧。”
第一次給母親洗澡時我有些手忙腳亂,母親也有些不自在。我讓母親坐在凳子上,我給她搓澡。
母親是個不習慣讓人伺候的人,一個勁兒地跟我說:“好歹洗洗算了。”
我邊搓邊跟她開玩笑說:“喲,好歹洗洗?那哪兒是你家大閨女的脾氣啊!”
母親笑了,身體遂放鬆下來。
我不知道我小時候是不是像單位裏小方的女兒那樣不喜歡洗澡。——母親,那個蹲在水盆邊嗡嗡嚶嚶地哭泣的小女孩兒是我嗎?有多少年,我們母女不在一起洗澡了?要知道,我這個從你身體裏遊離出來的生命,就是被你洗著一寸寸長大的啊。
母親很胖,肚臍上下如同套了兩個救生圈。我說:“媽,你拔起點兒身子,讓我給你搓搓這兩個‘救生圈’中間的部分。”母親笑罵了我一句,隨即挺直了身子。
我手上反套著搓澡巾,讓軟軟的羊肚毛巾的那一麵朝外——我怕母親疼。我讓自己的動作輕柔些,再輕柔些。在這樣的輕柔中,還要一遍遍問她:“疼嗎?疼嗎?”
——我相信她當初給我洗澡的時候,也是這樣輕柔,也是這樣問的。
我是在償還母親為我洗澡的債務嗎?
我能償還得清嗎?
這樣想著,我的眼淚慢慢流出來。為了不讓母親察覺,我反轉噴頭,噴濕了自己的臉。
7.我家的丐幫親戚
我的老家是冀中的深澤縣。這個縣每年陰曆九月二十七至十月初二舉辦廟會,雲集四方客商,彙聚八方賓朋,煞是熱鬧。因我家住縣城,我的母親常在廟會上給人看自行車,收入頗為可觀。
1978年廟會期間的一個晚上,忙碌了一天的母親剛剛睡下,就聽到一陣急促的打門聲。母親開開門,閃進來一個瘸腿的漢子。
“姑,”他說,“俺是山東荷澤的,要飯來到這裏。今天瞎吃吃壞了肚子,你有治拉稀的藥嗎?”母親忙找出幾片黃連素,倒了一茶缸子熱水,讓那漢子服下。漢子吃了藥,說道:“姑,俺想在你家那柴棚子裏借宿一晚,行不?”
母親痛快地答應了。
不想那漢子在柴棚子裏住出好來了,整個廟會期間都不肯挪窩。母親跟家人說:“叫他住著吧,拉拉著個腿,怪可憐的。再說,他不算不懂事,年齡比我還大,卻叫我姑。”我們一起笑起來,奚落母親被一個稱謂給甜得暈了頭。
轉年廟會的時候,那漢子居然帶著五六個人來我家柴棚借宿,好客的母親像接待親戚一樣接待了他們。“那個拉拉著腿的,好像是這個丐幫的幫主哩!”母親神秘地告訴我們說。
1992年入秋,我家翻蓋住房,連那個柴棚子一起拆了。那天,父親和弟弟正頂著個大日頭在廢墟堆裏挑揀整磚,“幫主”又帶著他的隊伍來了。他啥話也沒說,一擺手,乞丐們就擁上了廢墟,幫著父親和弟弟挑揀起整磚來。鄉鄰們路過,好奇地看著那壯觀的勞動場麵,問弟弟說:“嘿,是你家親戚?怎麼都穿得……這麼樸素哇?”弟弟白他們一眼,不說話。
下一個廟會到來的時候,我家的新房已經矗立起來了。原來柴棚子的位置上起了兩間廂房。幫主看著那拾掇得幹幹淨淨的廂房,有些犯怵地跟母親說:“姑,要不,俺們另找地方去?”母親說:
“別。塌心住吧,不礙事。”
於是他們又住了下來。
有一天,丐幫中有個女丐跟人討要了一個蘋果。一進門,就熱切地喚我弟弟的孩子。孩子跑過來,接了蘋果,送到嘴邊就要咬。
我的弟媳大叫著撲過來,“啪”地一下打掉了孩子手中的蘋果。蘋果骨碌碌滾到了女丐的腳下。孩子、弟媳、女丐以及聞訊趕來的母親一起呆在了那裏。
那天晚上,母親打開了午餐肉罐頭,執意讓弟媳送到廂房去。
自打發生了這件事情以後,幫主他們便不再輕易給小侄食物吃了。他們送給他的東西隻剩下了一樣——易拉罐飲料。
時間一年年飛過。縣城的廟會總是那麼熱鬧,賣“扒糕”的日複一日地吆喝著“好吃不貴的扒糕嘞”,賣燒餅裹肉的一刻不停地往燒餅裏裹肉。人們摩肩接踵,在陽光和塵土中行走。在這樣的日子裏,討要錢物成功的機會自然會多些。但絕大多數人都盡量躲避著那些乞丐,努力防範著那些乞丐。乞丐們遭白眼,受唾罵,用尊嚴換取些微錢物。母親也曾問他們:“你們那裏日子就那麼不好過嗎?”他們隻說:“習慣了這樣往外跑。”
盡管那些乞丐總是早出晚歸,極力避開人們的視線,但縣城裏的許多人還是都知道了我家有一群丐幫親戚。
一天,在保定工作的妹妹打來電話,說:“姐,你猜我碰上誰了?——我碰上幫主了!今天中午我跟客戶一起去吃飯,在飯店門口,我看見幫主了!他坐在台階上,把手伸進脖領子裏,好像在拿虱子!我走過他身邊時,他正好抬起頭,天哪!他好像認出我來了!嚇得我撒腿就往飯店裏跑。——媽呀,嚇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