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腦子亂極了。我說什麼呢?我怎麼說呢?或者說,我有資格說嗎?在我是個小女孩兒的時候,在我特別需要爸爸的時候,爸爸走了。從此,“爸爸”這個稱謂成了我的一個忌諱。爸爸為什麼要走?他有沒有可能留下來?這是我想了多年都沒有想透的問題。
後來,我終於迎來了當麵詰問他的機會。他負罪般地低著頭,說:
“都怨我。都怨我。”那時,我成長得很好,在他麵前,我竭力表現出比實際的好還要好的樣子,企圖用這樣的方式折磨他,讓他因當年一失手打碎了一個家庭而付出高額的痛悔。現在,他以自己的辭世給所有的恩怨都畫上了句號。在他身後,有一個他深愛的兒子,正遭受失去父親後又將送走母親的痛苦。這使我覺得,生活,真的沒有心思關照你牽心扯肺的感受,它荒唐地安排了一幕幕你不情願看到的劇目,即便你蒙上眼睛,劇情照樣按照某種預設的軌道有條不紊地發展。
“勇。”我居然衝口叫出了弟弟的名字!一股發源於內心深處的憐惜,使我萌生出想把這個帶著哭腔和我說話的弟弟擁進懷中的想法。我想,弟弟今天嚐的苦味,我三十多年前就已經嚐到——我們真是一對同病相憐的苦命姐弟呀!但是,我不能用這樣的悲吟去蜇痛弟弟的心,畢竟,長輩有權支配自己的情感生活,我們不應該以任何理由勸說他們放棄召喚著他們的美滿與幸福。白頭偕老抑或勞燕分飛,獨守空巢抑或另擇新枝,這些,不會也不該以兒女們的意誌為轉移的。想到這些,我平靜地對弟弟說:“勇,母親生出再往前走一步的心思,咱們做兒女的應該高興才對。如果咱爸九泉有知,他一定希望他牽掛的人過上幸福的生活;如果咱爸九泉無知,活著的人又何必用孤苦的生活去祭奠一個亡靈呢?勇,你是一個孝子,別剝奪了母親追求新生活的權利……”
勇是笑著掛電話的。世界這麼大,他卻隻能向我討要使他跨過某道坎兒的理由。意識到自己的意見在這個僅有一麵之緣的弟弟那裏有這麼重要,心中頓時灑落萬道陽光。弟弟笑起來的時候,長期鬱結在我心中的塊壘也瞬間瓦解。
突然很想讓父親知道姐弟間的這番對話,很想讓他知道麵對生活的難題,姐姐給弟弟提供了一個不錯的參考答案。——爸爸,您拋下了女兒,可生活卻未曾拋下她。她已成熟,也漸漸學會了如何不偏激地解讀人生。就像今天,她可以從容地麵對一份不美滿,盡管她還會流淚,盡管她依然克服不掉回到歲月深處去改寫一份不美滿的衝動,但她已然懂得,人不應該一味地跟“不美滿”較勁,我們要做的,恰是在不美滿的花壇中栽種出足以傲視殘損的美麗的花……
9.二舅
一直以來,我總是相信,我今天的生活是昨天一雙神奇的手設定好了的,我要怎樣走人生的路,那手早就指給我看了。至於那是誰的手?怎樣的手?我也曾試著作答,那或許是時代的手,是際遇的手,是內心深處那個不屈自我的奮爭的手,是因癡愛天空忍不住去觸摸水中雲朵倒影的多情的手……但是,在這些手之外,我以為我必須提到一雙手,這雙手引領了我、指點了我,讓我從心裏生出向往,並且不停地朝著那個花團錦簇的向往進發,勞頓不覺苦,垂淚猶覺甜。
——那是二舅的手。
我的二舅生得很文弱。我見過他早年的照片,在天安門前,戴著金絲眼鏡,矜持地笑。每當我和他的女兒肖一起看這張照片的時候,肖總要嘖嘖讚歎一番,說:“你看我爹多像個北大的學生!氣質怎麼這麼好啊!”我也附和著說:“真棒!確實像個大學生。”
我的二舅媽聽我這樣講,心裏一定很受用,可嘴上卻說:“還大學生呢,大字都識不了幾個!唉,還不是因為你姥姥家窮啊!要是能進得起學堂,你二舅可是個念書的好料。”
我的二舅幾乎是個文盲,但是,他的謀生手段卻是說書。二舅脾氣很怪,始終堅持不在本村說書。我猜想可能他覺得本鄉人太知情,少了神秘感,因而難出效果吧。一年四季,總有本縣或外縣的人來請他說書。那時,我正在姥姥家讀小學。記得那一年,西旺村來請二舅說書了,點的是二舅最拿手的《三俠五義》。我和肖一合計,決定瞞著家裏人去西旺村聽二舅說書。西旺村離姥姥的村子有五華裏的路,因為說書的時間是每天晚上,我和肖心裏難免有些害怕。我們互相打氣,戰戰兢兢地出了村口。一出村口,我倆就笑了,原來,姥姥村有很多男男女女也正趕往西旺村去聽二舅說書。我第一次聽到“狸貓換太子”的故事,就是從我的二舅那裏。那之後,我又不止一次地接觸過這個故事,但是,最鮮明、最生動的版本卻是二舅的版本。那個叫寇珠的丫頭,梳著怎樣的抓髻,穿著怎樣的緞鞋,挎著怎樣的籃子,走在怎樣的河邊,想著怎樣的心思……所有這些,經由二舅的嘴說出來,就仿佛到了你的跟前。舞台是簡陋的,燈光是昏黃的,但是,聽眾是狂熱的。場間休息的時候,二舅退到後台旁側去喝水,一些人(大概相當於我們今天的“fans”吧)喊著二舅的名字擁上去,要和他“拉呱”兩句,以滿足自己強烈的內心需求,同時撈取向鄉鄰炫耀的資本。我的表妹肖壞壞地笑著說:“嘻嘻,我終於知道我娘是怎麼被我爹迷倒的了。”——這是我早就聽說過的,當年,有個癡女子繞世界追著我的二舅聽書,直到如願以償地做了我的二舅媽。